里尔克 (Rainer Maria Rilke) 诗选
里尔克(1879-1926),奥地利著名诗人,著有诗集《生活与诗歌》(1894)、《祭神》(1896)、《梦幻》(1897)、《耶稣降临节》(1898)、《图象集》(1902)、《祈祷书》(1905)、《新诗集》(1907)、《新诗续集》(1908)、《杜伊诺哀歌》(1923)和《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1923)。
奥尔弗斯·欧律狄刻·赫尔墨斯 瞪羚 我父亲年轻时的画像 自画像 清洗尸体 荣光中的佛 古代阿波罗石像的残躯 夏日,雨前 黑猫 火烈鸟 最后的暮晚 天鹅 成人 果园 瓦莱四行诗 玫瑰集 杜伊诺哀歌 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第一部 第二部 沉重的时刻 菩登湖 秋日 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 我过的生活 音乐 圣母哀悼基督 啊,朋友们,这并不是新鲜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 爱的歌曲 孤寂 恐惧 豹 Pietà 一个妇女的命运 总是一再地…… 回忆 橄榄园 夜间的人们 催眠 民歌 少女的祈祷 预感 琵琶 时辰祈祷
这是魂魄的矿井,幽昧、蛮远。
他们沉默地穿行在黑暗里,仿佛
隐秘的银脉。血从岩根之间
涌出,漫向人的世界,
在永夜里,它重如磐石。
除此,再无红的东西。
到处是绝壁
和迷雾织成的森林。一些桥
横跨在虚空上,还有那阴郁的
灰色大湖,悬在不可测度的
深渊上,犹如雨天低覆的黑云。
穿过驯顺的荒野,一条小径
苍白蜿蜒,如一绺棉花摊开。
沿着小径他们过来了。
领头那个瘦削的男子,身披蓝衣——
一言不发,焦急地盯着前方。
他的步履如贪婪的野兽,囫囵
吞噬着小径;手搭在两侧,
紧攥着松垂的衣褶。他已不再
感觉左臂里精致的竖琴,它仿佛
一枝玫瑰,嫁接在橄榄树上。
他的感官似乎已分裂为二:
视觉如同一只猎犬,在前面奔驰,
停下,返回,又倏然冲出,
在下一个拐角处不耐烦地等待——
但听觉,却像一种气味,萦绕在身后。
有时他恍惚觉得,它已捕捉到
身后的脚步声:后面的两个人
也走在这漫长的回家的路上。
但那只是自己的脚步声的
回响,或是衣襟里风的呼啸。
他对自己说,他们不可能不跟着他;
他洪亮的嗓音逐渐消失在远处。
不可能不跟着他。然而他们的脚步
却轻得让他恐惧。如果他
能回头看一眼多好,哪怕一眼
(可是一转身,这即将完成的使命
就会前功尽弃),就一定能看见他们,
看见悄无声息跟在后面的两人:
诸神的信使,远行人的主宰,
兜帽下面他的双目炯炯,
细长的手杖伸在他前面,
一对小飞翼在脚踝处扑动;
左臂搀着她,若即若离。
谁承受的爱比她更多?一张竖琴
倾诉的悲痛超过了所有女人的哀哭。
它唤出了一个悲痛的世界,自然万物
在其间重新显现:森林与山谷,
道路、村庄、田野、溪流与鸟兽;
这个悲痛世界,如同另外那个世界,
也有日升日落,也有沉默的
缀满星辰的天穹,一个悲痛天穹
它的星辰凄惶而黯淡——
她承受的爱就有这么多。
可是此刻在这位优雅的神的身边,
拖曳的尸衣迟滞了她的脚步,
她迷茫,轻柔,出奇地安静。
她浸没在自己里面,如同一个
怀孕的女人,既看不到前面的男子,
也看不到返回生命的那条陡峭通道。
浸没在自己里面。死
彻底充满了她。犹如一枚果实
充盈着自己的神秘与甜美,
广大的死填满了她的空间,
她还无法理解这陌生的经验。
她进入了一种新的贞洁,
不可触碰;她的性已如一朵年轻的花
在夜色中闭合,她的手
已远远不习惯婚姻;甚至神
领她前行时最轻柔的触碰
都让她痛苦,仿佛一个可憎的吻。
她不再是诗人的歌里
那位余音袅袅的蓝眼睛的女人,
不再是婚床上的香气和岛屿,
也不再属于那个男子。
她已经是散开的长发,
零落的雨水,
一个被无限分享的源头。
她已经是根。
突然,神
伸手拦住了她,用哀伤的
声音说:他转身了——
她不明白,轻轻问了一句:
谁?
远远的,
亮闪闪的大门一侧,一个人
立在暗影里,容貌
无法辨认。他站在那儿,
看见荒野间的那绺小径上,
神的信使黯然地转了身,
跟在那个小小的身影后面。
她已经开始往回走,
拖曳的尸衣迟滞了她的脚步,
她迷茫,轻柔,出奇地安静。
* 奥尔弗斯是希腊神话中诗人和音乐家的原型。他的妻子欧律狄刻夭亡后,他携竖琴闯入地府,用音乐感动了冥王夫妇。他们同意欧律狄刻重返人间,条件是在未离开冥界前奥尔弗斯不可回头。奥尔弗斯在最后关头忍不住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前功尽弃。
灵石 译
神奇的小东西:两个随意选择的词
怎能复现你那纯粹韵律的和谐完满?
当你活动身体,它便如波浪次第涌起。
角枝和竖琴,从你的额头向上攀缘,
你变幻的表情应和着爱的乐章,
那些歌词,玫瑰花瓣一样轻盈,
安静地停落于一个人的脸上,
他把书放在身边,闭上了眼睛:
为了看你:每条腿都仿佛一杆枪
一次跳跃就是一颗子弹,但若你
保持静止,它们便会等待,倾听:
就像一位女子沐浴在幽僻的池塘,
被叶子的窸窣声惊动,转身凝睇:
脸上漾动着树丛中粼粼的波影。
* 瞪羚的拉丁学名。
灵石 译
眼睛里是梦。眉毛仿佛能感觉
某种遥远的东西。嘴唇周围
新鲜而魅人,虽然没有笑靥。
帝国军官服略显瘦削,
悬垂的丝带将它点缀。
腰间是马刀的竹鞘。两只手
一动不动,交叠在上面,
褪了色,如今几乎看不见,
仿佛它们抢先遁入了空间尽头。
其余一切,都似乎隐藏在
自身的帷幕里,深奥难解
在昏暗的背景中漾开——
啊,一张迅速消失的照片,
在我渐渐消失的手里面。
灵石 译
一个家族的韧性,古老而显赫的家族
潜伏在眉毛的浓黑弧线里。眼睛
温和蔚蓝,装着一个孩子虔诚的痛苦
和些许的谦恭,不是那种傻瓜的谦恭——
它是阴柔的:仿佛一位侍应生的表情。
嘴的模样再平常不过,线条宽而直,
沉稳安静,但必要时也会不吝言辞。
前额似乎还未印上世事的沧桑,
喜欢在阴影里,习惯俯视甚于仰望。
这一切,总的来说,只是些朦胧的影像——
永远不会,无论是在幸福还是苦难的时刻,
造成一种坚实的、不可变更的结果;
然而,仿佛有某种力量,从遥远的地方,
用零散之物筹划着一项严肃伟大的工作。
灵石 译
有一阵子,他们已经习惯了他。然而,
当他们点燃厨房的灯,火苗在黑暗里
不安地闪烁跳动,这位陌生的死者
却又变得完全陌生。他们清洗他的脖子,
因为他们对他一无所知,清洗的时候
便用零碎的谎言编出了另一段经历。
这时,他们中的一个忍不住要咳嗽,
她咳的时候,蘸了醋的海绵只好暂时
留在死者脸上,湿漉漉的。另外一个
站在原地歇了一分钟。几滴水珠
从僵硬的刷子上掉下来,那只可怕的
扭曲的手仿佛要将整个房间抓住
让它明白,他已不再知道什么是渴。
他们的确明白了。仿佛突然感到窘迫,
短促地咳了一声,他们便继续清洗。
现在,他们的动作更忙乱,在沉默的
印着图案的墙纸上,他们宽大的影子
旋转,交错,摇摇晃晃,如同困在
一张网里,直到他们干完手里的活。
嵌在没有布帘遮挡的窗棂里的夜
不知道怜悯。无名的人静静地躺着,
干净,赤裸,将身边的一切安排。
灵石 译
一切中央的中央,一切核的核,
杏仁一样包裹着自己,日益甜蜜——
整个宇宙,最遥不可及的银河,
甚至更远,都是你的肉,你的果实。
此刻,你感觉所有的无偎依着你,
你巨大的壳在浩瀚空间里扩张,
那里,浓稠的汁液正涌动、漫溢,
被你无限的和平与宁静照亮。
亿万的星体旋转着穿越夜空,
它们的光辉映着你头顶的天穹。
但你的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
当所有星辰消亡,它仍将存在。
灵石 译
我们无法看见传说中他头部的模样,
一双眼睛仿佛即将成熟的水果。但是
体内的某种灿烂仍映亮了他的躯体,
恍若一盏灯;他的凝视虽已挪到下方,
却仍在力量中闪光。若不是这个缘由,
他弧形的胸膛绝不会令你如此炫目,
也不会有微笑穿过平静的髋和小腹,
延伸到那黑暗的中心,生命的源头。
若不是如此,这块石头将显得晦暗
而残破,在双肩透明的瀑布下面,
绝不会像一头野兽的毛皮那样发亮;
绝不会让人感觉,它所有的边界都将
如一颗星炸裂:因为它的每一个角落
都盯着你。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
突然间,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已从周围的所有绿色里逃遁;
你感觉,它正向窗户这边爬行,
了无声息。你听见附近林子里
珩科鸟嘶哑急切的叫喊,如同
某人收藏的那幅《圣·杰罗姆》*:
仅仅一个嗓音的孤独与激情
竟如此有穿透力,它尖利的呼吁
将在迫近的暴雨中得到回答。墙
和古老的肖像画恭顺地退了下去,
仿佛知道我们说话时它们不应在场。
此刻,褪色的挂毯反射着日光:
冰冷,神秘,让你想起童年的恐惧,
那些不安的时辰,曾经如此漫长。
* 德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丢勒的名作。
灵石 译
鬼魂,虽然看不见,仍像一个地点,
在目光的触击下发出回音;可是这里,
这片浓密的黑色毛皮的巫魅空间
让最锐利的凝视也彻底溶化,消失:
就像狂乱的疯子,当身边的一切
再不能令他镇静,便会嚎叫着猛撞
厚重的墙壁,如同撞击自身的黑夜,
感觉风暴逐渐止息,心灵归于清朗。
似乎所有射向它的目光
都被它藏匿起来;它就像
一位读者,翻阅着它们,
目光怨毒,脸色阴沉,
蜷缩睡觉时也守着它们。
可是,好像突然被谁惊醒,
它转过脸,注视着你,
你悚然看见:微小的自己
在它眼球的琥珀里囚禁,
像一只史前的昆虫。
灵石 译
即使如弗拉格纳*般精妙的画笔
也无法表现它们的红与白,就像
有人夸耀自己情妇的动人模样,
只能说,“她太美,连她的睡姿
都分外柔媚。”它们自绿草间升起,
踩着粉红的长腿,并排着,略略
晃动,仿佛羽毛组成的巨大花朵,
引诱着(比弗瑞妮**还要风情旖旎)
它们自己;直到它们弯下脖颈,
迷离的大眼睛埋入柔软的羽绒:
苹果红和炭黑在那里隐藏。
嫉妒的尖叫撼动着鹦鹉的笼子;
它们却诧异地抬起头,一只
接一只,走进了自己的想象。
* 法国18世纪著名画家,洛可可风格的代表。
** 古希腊著名的高级妓女。
灵石 译
然后是夜和远处的轰隆声,此刻
运兵的列车正开出,驶向战火。
他抬起头,在钢琴上继续弹奏,
目光越过空间,在她脸上驻留——
恍若凝视着一面镜子:她的容颜
每处细节都充盈着他的青春容颜,
他那隐现着痛苦的脸,流动的
乐音让它更美,更勾魂摄魄。
突然,镜中的影像碎裂了。她站在
窗前,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犹如鼓点。
他的手停下了。风从窗外吹进来。
镜台上,黑色军帽和它骷髅似的
象牙顶部透出一种不祥的诡异。
灵石 译
在尚未完成的苦活中跋涉,
我们仿佛绑着腿,一路蹒跚,
就像行走的天鹅那样笨拙。
而死去——放下一切,不再感觉
我们每日站立的坚实的地面——
就像天鹅降落湖水时的忐忑。
等待它的是水温柔的迎接,
仿佛充满了敬畏和愉悦,
分开的细流守候在两旁;
而它,无限沉默,无限清醒,
尊贵,优雅,冷漠如冰,
开始在新的国度里滑翔。
灵石 译
这一切伫立在她身上,整个世界
伫立在她身上,像挺拔的树一样,
高贵优雅,令人敬畏,没有形象,
却纯然是形象,仿佛上帝的约柜
庄严地,压在一个民族的肩上。
她坚忍地挺立,承受了一切:
逃逸般迅疾的,短暂的,消逝已久的,
辽阔得超越想象的,未曾领悟的一切,
平静如汲水归来的妇人,扛着
满盈的瓦罐。直到在游戏的中间,
第一条白色的面纱缓缓下降,
像是为将要来临的某个事件
做预备,变幻了她起初的形象——
温柔地滑过,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再不能掀起;在面纱的魔法里,
她所有的问题只能得到一个答案:
问你自己,问不复是孩子的你。
灵石 译
1
天使们回忆着,今夜
我的心使它们歌唱……
一个声音,似是我的,
为深深沉寂所诱惑,
升起,终于决定
一去不复回;
温柔而无畏,
它将与何物合并?
2
夜晚的灯,我宁静的知己,
我的心并没有被你揭起帷幕;
(也许我们终将迷失;)但它南边的
斜坡已被温柔地照亮。
依然是你,哦,学习的台灯,
想要阅读的人不时地
停下,惊讶的,从他的
旧书上移开,注视着你。
(而你的单纯取消了一位天使。)
3
不要惊慌,如果蓦地
天使选定了你的桌台;
轻轻抹平你的面包下边
桌布弄出的几道皱褶。
把你那点粗粮给它,
于是轮到它来品味,
于是向着纯洁的唇边,它
微微举起一只简朴无奇的酒杯。
4
多少离奇的知心话
我们已对花朵透露,
以致那精微的天平
告知我们热情的重量。
所有的天体都羞愧
因被融入我们的忧伤。
而从最强者到最弱者
哪个也无法再忍受
我们变幻不定的情绪,
我们的反抗,我们的呐喊——,
除了这张不知疲倦的桌子
还有这张床(昏迷的桌子)。
5
发生的一切有如
就像我们责备苹果
因为它可口。
但还有别的危险。
随它留在树上,
或用大理石来雕塑它,
而最后,最糟的:
诅咒它变成蜡制品。
6
没有谁知道,它所拒绝的,
这无形者,怎样支配着我们
当我们的生命屈从于不可见的
诡计,于冥冥之中。
缓慢地,随着诱惑变更
我们的中心也转移,
以致心灵依从了它的诡计:
它,终究是逝者的大主宰。
7
手掌
致阿尔贝·福里埃夫妇
手掌,温馨而凌乱的床,
这里沉睡的星星
留下了褶痕
当它们升向天空。
这张床可曾是
星星休憩时的样子,
明亮而耀眼,
在星际友人中间
沉浸于永恒的冲动?
哦,我的手正像两张床,
被遗弃了,冰凉,
轻盈只因没有了
青铜般的星辰的重量。
8
我们临终前的那个词
许是一个充满苦难的词,
但面对母亲般的良知
最后那个词将是美好。
因为我们必将陈述
满足某一愿望的所有努力
没有哪种辛酸的滋味
能够将它们容纳。
9
如果我们歌唱一位神,
这位神就答复您它的沉寂,
我们谁也不是在前进
只是走向一位沉默的神。
这种微妙的交易
它使我们颤抖,
成为一位天使的遗产
只是我们无法拥有。
10
半人马有它的理由,
它跳跃着穿过四季
这是一个刚开始的世界,
于是补足了浑身的力气。
只有两性体才能
在它的宿处里完整。
我们四处寻找着
那些半神失去的另一半。
11 丰饶角
哦,美丽的兽角,自何处
眷顾我们的等待?
您仅仅是苦杯里的
一道斜坡,倾泻吧!
花朵,花朵,花朵,
坠落时做成一张床
盛满跳跃的球体
看多少果实已结成!
而这一切无尽地
冲将过来攻击我们,
为了惩罚我们已经盛满
却不知足的心灵。
哦,太广阔的角,怎样的
神迹由您奉献着!
哦狩猎的号角,吹响了
万物,以天空的气息。
12
如同一盏威尼斯的酒杯
诞生时就知道这灰色
和那朦胧的光亮
将会使它着迷。
就这样你温柔的双手
事先已经梦想过
要成为那悠长的平衡
在我们太充实的时辰。
13 象牙断片
温和的牧人,演完了他的
角色,温情地幸存着
他的肩膀上
搭着一块母羊皮。
温和的牧人,比牧人的
游戏存活得更久
手持暗黄的象牙片。
你消失的羊群
如同你一样延续着
在悠长的忧郁里
你凝视的神情
无尽地陈述着
这辛劳牧场的一次暂息。
14 夏日的过路女子
你可看见从小路上慢悠悠走来那位快乐的,
我们都渴慕的,散步的女子?
向大路转弯处她当会受到
昔日英俊的先生们的致意。
她的遮阳伞下,带着一种被动的感激,
她狠心作出温存的抉择:
一转眼消失在过于耀眼的光线里,
她带回那被照亮的身影。
15
在女友的叹气中
整个夜都在翻涌,
一阵短促的抚摸
飘过茫然的天空。
就仿佛宇宙里面
一股本原的力
重新成为所有失落的
爱的母亲。
16
小小的瓷天使,
如果有人瞧不起你,
当这一年满了,我们
就为你饰以覆盆子。
这对于我们多么微不足道
给你戴上这顶红帽子,
但从此一切都动起来了
除了你温馨的爵冠。
它慢慢干瘪,但很持久,
好像有时还散发香气;
冠以一个幽魂,
你小小的前额回忆着。
17
谁来完成爱的神殿?
每个人都扛来一根柱子;
而临到最后大伙都震惊
因这神,轮到它时
用它的箭摧毁了殿墙。
(如此我们便认得了它。)
而在这遗弃的墙上
生长出哀怨。
18
匆匆的水,奔流的水——,健忘的水
漫不经心的大地畅饮着你,
在我的掌心里迟疑了片刻,
你可记得!
清澈而又疾速的爱情,冷漠,
几乎是流动着的分离,
在你太多来临和太多离去之间
颤动着一些时日。
19 小爱神
I
你哦,游戏的中心
我们赢时即是输了;
像查理曼那样有名,
是国王,皇帝和神,——
你也是那行乞的人
带着可怜的姿态,
而正是你纷繁的面目
使你强而有力。——
这样或许更好;
但你,在我们身上(却更糟)
就如绣花开司米披巾
中心的黑点。
II
哦让我们竭力遮起它的脸庞
用一种令人恐慌的冒险行动,
必须将它推后到岁月深处
来消弱它难以驯服的火。
它来时离我们这么近,它将我们
与爱着的人分开然后挪为己用;
它想要我们触摸;这是位野蛮的神
沙漠里一群黑豹与它擦肩而过。
进入我们,带着长长的随从行列,
它想要照亮我们内心的一切,——
而后,它有如从一个陷阱里逃脱,
尚未碰到那些诱饵。
III
那儿,葡萄架下,枝叶丛中
遇见它使我们猜疑:
它野孩子般的粗朴额头,
还有它古老而残缺的嘴……
它面前的葡萄串变得沉重
仿佛因重荷而疲惫,
短短的片刻我们擦过恐怖
这个骗人的幸福夏天。
而它生蛮的微笑,像注入了
它骄傲头饰的所有果实;
它认清了环绕四周的诡计
在轻轻将它摇晃,使它入睡。
IV
并非是公正使天平保持精确的平衡,
是你,哦众望所归的神,
你称出我们的过错,
将两颗被伤害被碾碎的心
组成一颗巨大的心,比大自然更大
还想要
扩大……你,冷漠又傲慢
侮辱了嘴却颂扬了文字
朝着一片无知的天空……
你,一边增添生命一边毁坏
直到最后的分离他们只是一些碎片。
20
愿神因我们而得意,
因我们卓越的瞬间,
在一阵凶恶的波涛
将我们倾覆并推向尽头之前。
我们曾有过片刻的和解:
它,幸存着,执著着,
而我们,悲伤的心
惊讶于它的努力。
21
在纷繁的相逢中
让我们倾其所有成为它的份,
以便秩序出现
在巧合的意图间。
周围的一切都要我们倾听——,
就让我们倾听到尽头;
因为果园和道路
永远属于我们!
22
天使们,它们变得多谨慎!
我的那个似在质问我。
让我至少给它镀上
里摩日的彩釉。
让我的红色,我的绿色,我的蓝色
喜悦它的圆眼睛。
若它发觉它们是尘世的,好极了
对于一个前定的天堂。
23
教皇进入斋戒的高峰,
丝毫不减其威严,
按照神圣的对位法则
他必引来魔鬼。
对这种游移不定的平衡
也许我们考虑太少;
台伯河里就有逆流,
所有游戏都想要反游戏。
我想起罗丹
有一天他雄赳赳地对我说
(我们在夏尔特,正上火车)
太纯洁了,大教堂
会煽起一场蔑视的风。
24
我们必得屈从于
所有终极的力量;
鲁莽总是我们的问题
尽管有无尽的懊悔。
而后,经常如此
我们所冒犯的,全都改变:
平静变成飓风,
深渊则成为一位天使的铸模。
无需担心回程。
管风琴必须嗡鸣,
使得音乐充溢
所有爱的音符。
25
我们全然忘却了
那些相互对抗的神及膜拜仪式,
以致我们妒羡那些虔诚的灵魂
他们天真的举止。
这与取悦无关,
也无关乎皈依,
只要我们懂得服从于
那些附加的训令。
26 喷泉
我只要一种教导,就是你的,
喷泉,你跌回自身,——
冒险的水,担负着
从天国到尘世生活的回归。
除了你潺潺的细语
什么也不能为我提供榜样;
你哦,神庙轻盈的柱子
自我倒塌源于你的本性。
你塌落时,每串水珠怎样
抑扬顿挫完成它的舞蹈。
我感觉像个学生,拙于模仿
你无穷尽的细微色调!
然而教导我的多于你自听的歌
更是这片刻晕眩中的寂静
当夜里,穿过你液体的激越
你自身的回归一口气收起。
27
有时听从你的主张有多惬意;
老兄,哦,我的身体,
像你的力气一样强而有力
有多惬意,
感觉你是树叶,树干,树皮
并一切你可能变成的东西,
你,如此接近精神。
你,这般自由,这般统一
在你不言而喻的欢乐里
成为这棵姿势之树
刹那间减慢了
天国的步伐
好在那里安置它的生命。
28 女神
空荡荡酣睡的正午
多少次她飘忽而过,
没有在露台上留下
哪怕一丝身体的迹象。
但如果大自然感觉到她的存在,
那无形者的习惯
就会回应一道强烈的光芒
照向她柔美的清晰轮廓。
29 果园
I
如果我曾冒昧地写你,
外来的语言,或许是为了使用
这个质朴的名字,这一直折磨着我的
唯一的帝国:果园。
可怜的诗人,必须作出选择
为了说出这名字包含的一切,
一场稍过汹涌的波涛来倾覆,
或更糟的:一道围墙来保护。
果园:哦,一把诗琴的特权
才能为你朴实地命名;
不同于那吸引蜜蜂的名字,
这名字呼吸着,等待着……
闪亮的名字掩藏着远古的春天,
一切饱满如透明,
在它匀称的音节里
使一切倍增而变得丰富。
II
朝着怎样的太阳,牵动
这么多沉重的欲望?
由你们表述的这炽热,
何处是苍穹?
为了我们相互间取悦,
就该这般依偎吗?
让痴男怨女都轻轻松松
看大地翻动
因了多少对峙的力。
好好望着这果园:
它的负重不可避免;
然而同样的不适
酿就了夏天的幸福。
III
大地从未像在你的枝叶间
这般真实,哦金色的果园,
也从未像在草地上,你的影子
弄出的花边里这般飘浮。
留给我们的多么沉重,
这养活我们的,于此遭遇
转瞬即逝却不言而喻的
无尽的温柔。
但是在你的中心,宁静的泉水,
好似入睡在她古老的圆中,
才刚说起这翻比照,
这圆与她又这般相融。
IV
藉着它们的恩典,又有何用处,
所有这些业已过时的神,
是否一个质朴的过往促使它们
变得贤明而又稚气?
如同披戴着昆虫
采蜜时的嗡嗡声,
它们使果实渐渐成为圆形;
(神圣的劳碌)。
因为没有哪个会自己抹去,
尽管这般被遗弃;
那些不时来威胁我们的
是无所事事的神。
V
我是否还有回忆,是否怀有希望,
当我望着你,我的果园?
你在我的周围用餐,哦,丰足的羊群
你使你的牧羊人沉思。
穿过你的枝叶让我凝视
这就要降临的夜。
你已劳作;对于我这是礼拜天,——
我的休息于我何用?
做个牧羊人,还有比这更合理的吗?
是否有可能一些本是我的安宁
今天悄然进入了你的苹果?
因为你全然明白我就要离去……
VI
这果园,这整个果园,难道不曾是
你闪亮的衣裙,围绕你的双肩?
你难道没有感受到它柔软的细草
伏在你脚下是如此令你欣慰?
曾经多少次,并不炫耀自己,
它变得广阔无边摆在眼前;
曾经的果园以及逃逸的时辰
打你彷徨的存在身旁经过。
时而一本书陪伴着你……
而你的目光,常有巧合出没,
在阴影的镜中追逐着
一个慢慢相像的变幻游戏。
VII
幸福的果园,一切都为了完美
它所有果实的无数计划,
而有谁明白它古老的本能
服从瞬息的青春。
怎样美丽的工作,秩序多么井然!
这般坚持在扭曲的枝条间,
而最终,迷惑于它们的力,
蔓延在空气的宁静里。
你的危险不正是我的,它们不正像
兄弟一般,哦果园,哦我的兄弟?
同一阵的风,来自远方,
迫使我们变得温柔而又严峻。
30
祖先们所有的欢乐
经过我们心头累积成堆;
他们的心,迷醉于狩猎,
他们静静的休憩
在快要熄灭的篝火旁……
如果那些无聊的时刻
我们的生命被自己掏空,
因有他们,我们的内心依然充实。
多少女人想必已从我们心里
逃离,完好无损,
如同一部乏味的短剧
正当幕间休息。
穿戴着今天谁都不穿
也没人要的褴褛盛装,
她们显得强大
是有赖于他人的血。
孩子们,孩子们!
所有这些被命数拒绝的,
在我们身上使着诡计
总想存在下去。
31
室内肖像
并不是那些记忆
在我心里维系着你;
你也并不因一种美好愿望
的力量而属于我。
使你显现的,
是那热烈的迂回
被一种绵长的柔情
描画在我自身的血液里。
我并不需要
看见你出现;
来到世间就足以让我
失去你少一些。
32
我怎么还能识得
什么是甜蜜的生活?
或许通过凝视
我手掌心的图片
满是线条和皱纹
我们在虚空里
紧握,维护着
这一无所是的手。
33
崇高是一次别离。
我们身上的一些东西没有
尾随我们,而是走自己的路
开始习惯起天国。
难道艺术的终极邂逅
不是最温情的告别?
而音乐:我们回首抛向自己的
这最后一瞥。
34
然而多少港口,在这些港口
多少扇门,或许正迎候着你。
从多少扇窗,
人们看见你的生活和努力。
多少未来伸展翅膀的谷粒
任凭暴风雨将它们吹送,
一个温存的节日
会看着它们的花期归属于你。
多少生命一直在相互呼应;
而一旦你自己的生命腾空而起
成其为这世界,
这般巨大的虚无永远作出了妥协。
35
我们合上眼睛难道不够悲哀?
我们想要双眼一直睁着,
在大限来临之前,好看到
我们将要失去的一切。
我们的牙齿闪亮难道不够可怕?
我们本应当具有更审慎的魅力
以便亲如一家人
活在这太平岁月。
而最糟的难道不是我们紧攥双手,
坚硬又贪婪?
双手应当质朴和善良
去拾起馈赠!
36
既然一切都在流逝,就让我们
唱一首易逝的歌;
那满足我们渴望的旋律
将因我们而有理由存在。
让我们歌唱那与爱情
和艺术一起离去的;
让我们比瞬息的别离
更快些。
37
时常地,我们的前方
灵魂之鸟在翱翔;
是一个更甜美的天堂
已使它保持平衡,
正当我们行走在
浓云下面。
满腔悲伤,让我们受益于
它热烈的敏捷。
38
天使的视野,树木的冠顶或许
是树根,畅饮着天空;
而土壤里,一棵山毛榉深深的根须
仿佛寂静的群峰。
对它们而言,大地,难道不是如此透明
面对一片实心如人体的天空?
这块热烈的土地,死者的遗忘
在泉水旁哀号。
39
我的朋友,我所有的朋友,哪个
我都不放弃;甚至这位过路人
他来自不可思议的生命
仅仅曾是一道温柔的目光,开阔而又彷徨。
多少次一个生命,不自觉地,
以其眼目和姿势,打断
他人难以察觉的逃逸,
只是投以一个鲜明的瞬间。
那些陌生人。我们每天都在
补足的命数,大多与他们有关。
请看准了,哦,谨慎的陌生女人,
当你抬起目光朝着我迷离的内心。
40
一只天鹅行进在水面
全然被自己包围,
宛如一幅滑动的画;
于是某些瞬间
一个我们喜爱的生命
成了整个情绪空间。
这个生命靠近,成双,
如这只游动的天鹅,
在我们动荡的灵魂上……
它,又给这个生命增添
幸福而又疑惑的
摇摇欲坠的影像。
41
哦,思念的是那些在匆匆而过的
时辰里没有被爱够的地方,
我真想从远处向它们奉还
遗忘的手势,这多余的行为!
重拾我的脚步——这次独自一人——
慢慢重塑这趟旅程,
在喷泉旁再多呆一会儿,
触摸这树枝,抚摩这坐凳……
登上孤寂的小教堂
所有人无奈地提及的一切;
推开这墓园的铁栅栏门,
跟如此沉默的人一起沉默。
难道不正是时间促成了
这种微妙而虔诚的接触?
那是强烈的,因这地是强大的;
这是悲戚的:因我们对它几乎不知。
42
今夜某种东西在空气里流逝
使我们低下了头;
我们想为囚犯祈祷
他们的生命已停息。
于是我们想起终止的生命……
那不再走向死亡的生命
那里没有未来;
我们必须徒劳地坚强
徒劳地悲伤。
所有的白天都踯躅在眼前,
所有的夜晚都坠入深渊,
而意识里亲密的童年
在那一点上抹去。
我们的心太苍老无从去想一个孩子
并非全然因为生活充满敌意;
而是我们对生活撒了谎,
被困在命数不变的监牢。
43
怎样的马在泉水旁饮水,
怎样的树叶飘零碰触着我们,
怎样空空的手,或怎样的嘴
想跟我们说话却没有勇气——,
渐渐平息的生命多少同样的变数,
昏沉沉的痛苦多少同样的梦境:
哦,让心灵自在的人,
去寻找并安慰上帝的造物。
44 春天
I
哦,元气的旋律
从所有这些树木组成的
的乐器里涌出——,
伴随着我们过于短促的
嗓音之歌。
只是在个别节拍上
我们才得以跟上
久被你遗弃的
纷繁的面貌,
哦,丰富的大自然。
当我们必得缄默,
别的人将会继续……
可现在该做些什么
才能向你回报
我补足了的寥廓的心。
II
一切都准备好并朝着
不言而喻的欢乐走去;
大地及其余的一切
很快就会令我们陶醉。
我们须得四处游走
为了全都看到,全都听到:
我们甚至必须抵抗
而有时必须说:够了!
如果还在春天里;
然而最佳的位置
是稍稍正面直视
这激动人心的游戏。
III
元气上升在毛细血管里
它突然间向老者表明
太僵硬的岁月,他们将不大能攀沿
岁月在他们身上准备了别离。
他们的身体(完全被大自然这种
野蛮的冲击所冒犯,动脉里
她依然沸腾着,难以忍受一个急躁的
命令,而大自然对此一无所知)
拒绝过于唐突的冒险;
而当它僵化着,显得多疑,
为了以它的方式继续存在,它将
这简易的游戏掷还坚硬的大地。
IV
元气是老人和那些
彷徨者的杀手,
当这异常的空气
突然飘浮在街头。
所有那些不再有力气
行走在空气里的人,
都被邀集来加入这场离异
要将他们混入大地。
是甜蜜刺穿了他们
用它无比锋利的针尖,
而抚摸一下就推倒了
那些还在抵抗的人。
V
温柔而无法形容,
甜蜜,如果它从未
使我们恐惧,
又有何益处?
它如此超越
一切暴力
当它冲将过来,
谁也无法抵挡。
VI
冬天,死神如谋杀者
进入一家家房屋;
它寻找着姐妹,父亲,
并为他们演奏小提琴。
然而当大地翻动
在春天的锄铲下,
死神奔跑到街上
且向行人致意。
VII
从亚当的肋骨里
抽出了夏娃;
然而当她的生命结束
她会到哪里去死?
亚当可会是她的坟墓?
是否,当她疲乏了,
该为她安排一席之地
在一个闭息的男人体内?
45
此种光芒可能够
还给我们一整个的世界?
或者那新的阴影
颤动而温柔,
更能将我们与世界连接?
这阴影与我们如此相似
旋转着,颤抖着
围绕一个奇异的支撑。
易碎的树叶,它们的影子,
在小路和草地上,
蓦然熟悉的姿势
收留我们,将我们融入
那太新的光亮。
46
在白昼的金色里
经过两辆马车装满了砖:
玫瑰色的声调在请愿
接着一个个放弃。
这变得柔和的声调
怎么就像意味着
一个有关生命的新阴谋
在我们与明天之间。
47
冬天集合起的寂静
在空气里被一种
啾啾鸟鸣的寂静代替;
每一个跑来的声音
都为它加上一道边线,
来完美一幅图景。
而这一切只是来自
我们将开始的心灵活动
的深处,当心灵超越
复杂的设计
这寂静充满了
无法言喻的蔑视。
48
在雾气的假面
和绿荫的假面之间,
这正是崇高的时刻,大自然
超乎寻常地将自己显露。
啊,美丽的大自然!看她的肩膀
和那明净而勇敢的坦荡……
一会儿她就要在夏天编导的
林莽戏剧里重新担任角色。
49 旗
傲慢的风折磨着旗帜
在天空蓝色的中立里,
直到使它变了颜色,
仿佛要在屋顶上将它扯向
别的民族。不偏倚的风,
全世界的风,风连通着,
是你唤起了同等价值的姿势,
哦你,诱发那些可互换的行为!
飘扬的旗帜显露它整个盾徽,——
而它的褶纹里默示着多少普遍性!
然而多么自豪的时刻
当风在某一片刻宣告
这样的国度:委身于法兰西,
或骤然钟情于
绿色爱尔兰那些传奇色彩的竖琴。
显露整个图像,像一个玩纸牌的人
亮出他的王牌,
以那姿势和无名的微笑,
重新唤起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形象
这变幻着的女神。
50 窗
I
你不正是我们的几何学,
窗子,你简洁的外形
毫不费力地勾勒出
我们庞大生命的边线?
我们爱着的那人从未这般美丽
当我们看见她出现
在你的边框;是你,哦窗子,
你使她几乎永恒。
所有无常都被取消。生命
持立于爱情的中心,
藉着周围这小小的空间
我们是它的主人。
II
窗子,你哦,等待的尺度,
多少次被充满,
当一个生命倾泻而又焦急
朝着另一个生命。
你隔离而又吸引着,
变幻如大海,——
镜子,蓦地,映照我们的面容
与穿过它看见的融在一起;
一种被折衷的自由的
样品,因机缘的在场;
由此在我们中间等同了
外部宏大的繁多。
III
垂直的盘子为我们供应
追逐我们的口粮,
还有太温馨的夜
以及白昼,往往太苦涩。
无休止地用餐,
佐以一些蓝色——,
我们不该懒洋洋
用眼睛来进食。
多少菜肴已经为我们端上
正当李子熟时;
哦,我的双眼,玫瑰的畅饮者,
你们将要喝下月亮!
51
蜡烛熄灭了,
房间归于了空间,
我们被火的哀怨擦过
火焰随之丧失了地盘。
我们来为它做个精美的
坟墓,在我们的眼睑下,
并像一位母亲那样哭泣
她太熟悉这危难。
52
这是永久的风景,这是一口大钟,
这是夜晚如此纯粹的解脱——;
而这一切在我们心里准备着
一条消息的来临,或一张温存的面容……
于是我们生活在一种很奇怪的困境里
在远方的弓和太锋利的箭之间;
在混沌得不能看见天使的世界
和一个因过于抛头露面而妨碍了的她之间。
53
我们排列和组合
词语,用这么多方式,
但我们如何才能
做到与一朵玫瑰平等?
如果我们能容忍
这个游戏奇怪的意图,
那是因为,一位天使
不时来打扰一下。
54
我在动物的眼里看到
那平静的生命在延续,
不偏不倚的安宁
来自沉着的大自然。
这只兽懂得恐惧;
但它仍然行进
而在它丰盛的原野上
出现一只在吃草
它不再垂涎别的地方。
55
难道真的应有这么多危险
对于我们卑微的物品?
世界可会被搅乱,
如果它更稳定些?
颠倒的小瓶,
谁给了你这薄薄的瓶底?
摇晃着你漂浮的不幸,
空气心醉神迷。
56 睡女人
女人的面容,在她睡意里
封闭,她好似品尝着
某种全然不同的嘈杂
充满她全身。
从她发声的睡身
她汲取了享受
又成为一种浑然不觉的喃语
在沉寂的目光底下。
57 母鹿
哦,母鹿:你的眼睛里布满了
多少远古森林的美丽内景;
多少充足的信心
融和着多少恐惧。
这一切,得见于你跳跃时
灵敏的纤弱。
然而什么也没有
临到你眉宇之间的无知
甚至这无知也非你所知。
58
让我们停一下,让我们谈话。
依然是我,今夜,停下脚步,
依然是您倾听着我。
不久,别人就会声称
他们是大道上的邻人
在这些美丽的树下我们自动出让。
59
我所有的道别都已说完。自儿时起
多少次别离慢慢塑造了我。
但我又回来了,我将重新开始,
这坦然的回归解放了我的目光。
留待我的,就是充实这次回归,
还有我永不忏悔的欢乐
只因爱过酷似于这些分离
而又迫使我们行动的事体。
何家炜 译
1 小瀑布
林泽仙女,一直梦想着
是谁使她全身裸露,
你的身体激起了
浑圆又粗野的波浪。
不停息地,你变换着衣裳,
甚至头发;
这般奔逃后面,你的生命
依然是纯粹的在场。
2
国度,停驻在中途
在大地和诸天之间,
以水和青铜的声音,
柔和又坚硬,古老又年轻,
就像一份拾起的礼物
朝着一双殷勤的手:
美丽完善的国度,
像面包一样热乎!
3
光之玫瑰,一道墙在风化——,
但是,在山丘的斜坡上,
这朵花,婷立着,迟疑着
以她冥后般的身姿。
大概许多阴影进入了
这棵葡萄树的汁液;
而太多光芒在它上空
跺着脚,迷失了道路。
4
古老的地方,塔楼依然屹立
钟声阵阵似在回忆——,
举目望去,不带忧伤,
远古的身影却忧伤地显现。
葡萄园里多少力气耗尽
当烈日把它们镀成金黄……
而远处,那些闪亮的空间
就像我们一无所知的未来。
5
沿着常春藤是柔美的曲线,
分心的小路停下了山羊;
美丽的光线是一位金银匠
想用一片石块镶边。
杨树,恰好在它的位置,
与它的垂直线相对的
是缓慢而茁壮的翠绿
它延伸着,铺展着。
6
寂静的国度,先知们都已沉默,
准备了葡萄酒的国度;
这里的山丘依然感受着创世纪
并不为末日担心!
国度,因渴望那变形者而无比骄傲,
它,服从着夏季,
好似,如同胡桃木和榆树,
因重复而幸福——;
国度,崭新的几乎只有流水,
所有这些水奉献着,
到处置放它们元音的光亮
在你坚硬的辅音间!
7
你看到吗,那高处,天使的牧场
在昏暗的枞林间?
宛如天庭,奇异的光线里,
看上去何止遥远。
但在明亮的山谷直到那些山脊,
怎样空气的宝藏!
所有在空气中浮动和映照的
都会溶进你的酒里。
8
哦,夏日的幸福:钟声敲响
因礼拜天已在望;
而劳动的炎热感觉像苦艾酒
围绕着短而卷曲的葡萄树。
即便在这般麻木中,警钟的声浪
依然沿路奔跑。
在这个无拘束的地方,凭着宽广的力,
仿佛礼拜天是如此确定!
9
几乎就是那无形者在闪亮
在长翼翅的斜坡顶上;
一个明亮的夜留下了一些
掺和进这个银色的日子。
看,光线轻无重量
笼着这些顺从的轮廓,
而那边,那些小村落,远远的,
有个人一直安慰着它们。
10
哦,这些祭台放满了果品
和美丽的笃蓐香枝
或那苍白的橄榄树枝,——而后
是濒死的花朵,因簇拥被压碎了。
走进这座葡萄园,可会找到
那天然的祭台,隐藏在绿荫里?
圣母自己为成熟的祭品
祝祷,从她的钟声里取出果粒。
11
还是让我们为这神殿扛来
所有养活我们的:面包,盐,
这美丽的葡萄……且让我们将圣母
混同于无边的母性统治。
这座小教堂,历经岁年,
联接着远古与未来的诸神,
而古老的胡桃木,这魔法之树,
献出它的树荫如一座纯粹的庙宇。
12
钟楼歌唱道:
好过一座俗世的塔楼,
我取暖为了催熟我的钟声。
愿它悦耳愿它善益
祝福瓦莱女人。
每个礼拜天,音声阵阵,
我向她们抛去我的甘露;
愿它善益,我的钟声,
祝福瓦莱女人。
愿它悦耳,愿它善益;
周六夜晚在锡壶里
滴滴降落我的钟声
给瓦莱女人的瓦莱男人。
13
岁月绕着农人的
坚贞之轴转动;
圣母和圣安娜
每个都说出她们的言辞。
另有话语补充着
且更为古老,——
这些话为万物祝祷,
而后从大地上长出
这顺服的翠绿
它,历经漫长的辛劳,
奉献忙碌的花序
在我们与死者之间。
14
一棵粉红的锦葵在高处草地,
顺服的暗淡,整齐的葡萄园……
但在山坡之上,接收它们的
是一片壮丽的天空,奢华的天空。
热烈的国度庄重地层层迭起
向着这广阔的天空,它高尚地理解
一个艰难的过往永远促使它
变得刚强又警觉。
15
这里一切都在歌唱着不久前的生命,
并不是摧毁明天的那种;
我们猜测着,在它们原初的力里
多么英勇:天空和风,手,以及面包。
并不是一个昨日在四处蔓延
永远停在这些旧时的轮廓。
是大地因自己的形像而欢欣
并赞许它最初的时日。
16
这般宁静的夜色,这般宁静
自天空将我们渗透。
据说在你们棕榈叶般的手掌上
它描绘了本质的图画。
小瀑布歌唱着
为遮起它激动的林泽仙女……
我们感觉到缺席的在场
已被空间饮下。
17
在您数到十之前,
全都变了:风儿脱去
高高的玉米杆
的光芒,
把它抛去别处;
它在飞翔,它在滑行
沿着悬崖绝壁
向着光之姐妹。
轮到她了,她早已
被这个粗野的游戏支配,
迁移到了
其它的海拔。
好似被抚摩了
那广阔的表面显得
耀眼,因了这些手势
或许本是这些手势使它成形。
18
小路转弯,跳闪
沿着倾斜的葡萄园,
就像系着一根飘带
绕着夏天的帽沿。
葡萄园:头上的帽子
发明了酒液。
葡萄酒:炽烈的彗星
允诺给来年。
19
这么多严肃的黑色
使得山峦更为年老;
这真是个古老的国度
让人想到圣查理曼
在它诸多父族圣人间。
但是从高处降临
天空所有的青春,
给它隐秘的圣女。
20
小铁线莲钻到
杂乱的篱墙外面
还有这白色牵牛花
监视着合拢的时辰。
这组成了树丛的小径,
门窗洞正被染红。
已满?是否夏季已满?
它将秋天当作同谋。
21
刮了一整天的风之后,
无尽的清寂中,
夜晚和解了
像一位温顺的情人。
一切变得安宁,明净……
但从地平线上层层迭起了,
被照亮的,镀金的,
一团美丽的凹形的云。
22
就像一个人说起他的母亲
像他那样侃侃而谈,
这个热烈的国度渴饮着
满是无尽的回忆。
只要山丘的肩膀
归于始自这纯粹空间
的手势之下,它就令山丘
为其起源而震惊。
23
这里大地被事物包围
它们无愧于它作为一颗星球
的角色;温柔地受辱,
大地戴着它的光环。
当一道目光投去:怎样的飞翔
穿过那些纯粹的距离;
当有夜莺的鸣声
才能将之测量。
24
依然迎来银色的时辰
溶进温馨的夜晚,纯净的金属
且给缓慢的美增添
音乐般宁静的缓慢回程。
昔日的大地重新开始,变化:
一颗纯粹的星球存留着,在我们劳作之后。
散乱的音声,离开了白昼,
全都列着队,回归流水的声音。
25
沿着尘灰的小路
绿意接近于灰色;
而这灰色,尽管是顺服的,
却含着银色和蓝色。
更高处,另一布景上,
一棵柳树显出光亮
风中翻转它的枝叶
在近乎绿色的一片黑色前。
近旁,完全抽象的绿色,
一种幻像般的灰绿,
被从容的背景环绕
是被世纪挫败的塔。
26
这些塔骄傲又从容
然而它们回忆着
——自何时起直到永远——
它们空气中的生活。
这种与透彻的光芒
无穷尽的联系
使它们的质料更缓慢
而它们的衰落更壮烈。
27
塔,茅屋,石墙,
甚至这标明了通往
葡萄园之幸福的地面,
都具有坚固的特征。
但光线劝戒温柔
成为这严峻,
使得桃子般鲜嫩的表面
被所有这些事物填满。
28
歌唱的国度劳动着,
劳动的国度多幸福;
当流水继续着它们的歌,
葡萄树长出了一个个果芽。
国度沉默着,因流水淙淙
只是寂静的余音,
从这寂静进入词语
带着节律,勇往直前。
29
风将这国度视作艺人
它,历来都识得它的材料;
一旦找到,滚烫的,它知道怎么做,
且因劳动而欣奋。
什么也挡不住他壮丽的冲动;谁
也无法反对这激狂的果断——,
而依然是他,往后退却了一大步,
将空间的明亮之镜拽进他的作品。
30
并不回避自己,
这国度赞许着;
如此它温存又过激,
受尽威胁又被拯救。
它虔诚地奉献着
向启示它的天空;
它激起了风并由它
吸引着最新鲜的
那从未得见的
山那边的光:
迟疑的地平线
跳跃着到来。
31
小路,并不通向任何地方
夹在两块草场间,
似是假以艺术
成就它们蜿蜒的目标。
小路常常什么也没有
在它们面前,面对着的
只有纯粹的空间
和季节。
32
怎样的女神,怎样的男神
归于了这空间,
以便我们更好地感受
它脸部的光芒。
它的存在散解
充满这个动荡的
纯粹山谷
那是它宽广的自然。
它爱着,它睡着。
精通隐语的我们,
进入它的身体
且睡在它的灵魂里。
33
凝视过天空的人
终将赞扬这天空
于永恒之中:
牧羊人和种葡萄者,
难道是通过人眼
它才变得永久,
这美丽的天空和它的风,
它蓝色的风?
而后是它的宁静,
这般深邃,这般强大,
像一位志得意满的神
正在酣眠。
34
但并不只有田野里
耕作者的目光,
山羊的目光也参与
来使这庄严之地
缓慢的面貌趋于完美。
我们一直凝视着它
像是要在此长留,或
使它永存
在一场如此宏大的回忆里
没有一个天使胆敢
介入此事,
来增添它的光亮。
35
天空中,充满了关注,
这里大地在讲述;
它的记忆从大地上升起
进入庄严的山峰。
有时它显得感动
当人们这般凝神倾听——,
于是展现它的生命
而不再言语。
36
美丽的蝴蝶贴近地面,
向着亲切的自然
展现它的飞翔之书
是这般的华丽。
另一只闭合在我们
嗅闻的这朵花边沿——,
这不是读它的时候。
其它还有那么多,
那蓝色细小的,散布着,
浮动着,纷飞着,
像一封情书在风里
它那些蓝色的细枝,
一封被撕碎的情书
有人正写着它
当那收信的人
正踌躇在门口。
何家炜 译
《玫瑰集》
一
若你的鲜妍有时让我们这般惊异,
幸福的玫瑰,
是因你自身,在你内里,
花瓣托着花瓣,你在休憩。
全体苏醒过来,花骨朵
依然熟睡,无穷无尽的花瓣,触及
这宁静的中心多少温存
抵达那张终极的嘴。
二
我看见你,玫瑰,微微开启的书,
含有如此多的书页
写有明晰的幸福
无人得以解读。魔法之书,
向风儿敞开,而闭上眼睛
才能阅读……,
蝴蝶从那里扑翅而出
有了同样的思路。
三
玫瑰,你哦,卓越完满的事物
无尽地忍耐
又无尽地显露,哦头颅
长在甜蜜过于缺乏的身躯,
你无可比拟,哦,这漂泊的时日
你是至高的精华;
这爱的场所,我们刚刚前行
你的芬芳围绕。
四
然而是我们建议你
斟满你的苦杯。
为这诡计着迷,
你的丰裕敢于一醉。
你是富饶的,足以一百次成为你自己
在仅仅一朵花里;
这是爱着的状况……
只是你不曾想过别处。
五
雍容被雍容环绕,
温柔触摸着温柔……
是的,是你的内心
不停地抚摩着内心;
内心抚摩着自己,
用她自己的明亮光泽。
如此你发明了
那喀索斯自足的主题。
六
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
与她自身:不可替代的
完美,这甜蜜的词汇
被事物本身所包围。
没有她永不知如何说出
我们的希望为何物,
而那些温柔的间断
在持续的出发程途。
七
支撑着你,清新明净的
玫瑰,挨着我合拢的眼——,
人道是有千百只眼睑
重重叠叠
朝着我温热的那只。
千般睡意不顾我的佯装
我本依此游荡
在这馥郁的迷宫。
八
你的梦太圆满,
里面众多的花朵,
湿漉漉像个哭泣的女子,
你向着早晨弯腰欠身。
你甜美的力量沉睡着,
在一种不明确的欲望中,
催生着温柔的体态
在脸颊和胸部之间。
九
玫瑰,炽烈燃烧却又明澈,
真可命名为圣女萝丝
之遗骨……,玫瑰散发着
赤裸圣女撩人的香气。
玫瑰从不受诱惑,困惑于
她内在的清静;最终的情人,
如此远离夏娃,远离初次的惊慌——,
玫瑰无尽地拥有着失落。
十
空无一物时的女友,
当一切都无视苦涩的心;
宛如慰藉,她的呈现证明着
多少抚摸浮动在空气中。
若我们放弃生存,若我们否认
曾经所是并终将到来的事,
我们可好好想过这位短暂的朋友
她在我们身旁写她的童话。
十一
对你的存在我有这般
觉识,完整的玫瑰,
我的赞许使你混同于
我欢快的心。
我嗅闻着你犹如你是
全部的生命,玫瑰,
而我感觉自己是这样一位
女友的完美朋友。
十二
针对谁,玫瑰,
您采用了
这些刺?
您过于敏感的欢乐
可是它迫使您
变成这等全副武装的
事体?
但您用这夸张的武器
防备谁呢?
多少天敌我已为您
除去
它们对这武器可毫不畏惧。
恰恰相反,从夏季到秋季,
您伤害了人们
给予您的照料。
十三
你可愿,玫瑰,做我们现时激情
的火热女伴?
是否回忆更能赢得你
当一种幸福又重新开始?
多少次我看见你,玫瑰,幸运而干枯,
——一片花瓣一块裹尸布——
在一个香匣子里,一根灯芯旁,
或独自阅读的一本喜爱的书里。
十四
夏季:只存留数日
玫瑰的同时代者;
呼吸她们含苞欲放的
灵魂周围那萦绕的。
做正在消亡的每一朵
的知心人,
幸存下来,当这位姐妹
像别的玫瑰一样消失。
十五
只有你,哦丰富的花朵,
你创造了自己的空间;
你映照在一面气味
之镜里。
你的芬芳萦绕像别的花瓣
你无数的苦杯。
我挽留你,你却铺展,
奇妙的演员。
十六
不要谈论你。以你的本性
你无可言喻。
别的花只是点缀桌台
而你使它焕然一新。
把你放进一个简朴的花瓶里——,
看,全都变了;
这许是同一句话,
但却由天使唱出。
十七
是你用你自身在体内
准备了最后的精华,
从你身上溢出的,你最后的精华。
从你身上溢出的,这撩人的欣奋,
是你的舞蹈。
每一片花瓣都赞成
并在风中
踏出几步无形的
馨香步履。
哦,眼目之音乐,
整个都被包围,
你在中心变得
不可捉摸。
十八
所有感动我们的,你将之分享。
而你身上发生的,我们却不知。
要变成一百只蝴蝶
才能读遍你全部的书页。
你们中间有些如同词典;
采摘玫瑰的人们
渴望将全部的书页联接。
我呢,我喜爱书信往来的玫瑰。
十九
是否你为自己确立了一个范本?
是否我们能像玫瑰一样充满自身,
培植她那种微妙的质料
我们曾这样做,结果只是徒劳?
是的,因为并非劳作
就能成为一朵玫瑰。
上帝,从窗口注视着,
成就了家屋。
二十
告诉我,玫瑰,你封闭的
自身哪里来的
缓慢精华,迫使
这个散文式的空间
充满空气的热狂?
多少次这空气
佯装被所有事物穿破,
或者,撅着嘴,
显出苦楚。
然而围绕着你的肌肤,
玫瑰,它摆弄着身姿。
二十一
这难道没有使你晕眩
在你的花茎上围绕着你旋转
要将你终结,圆形的玫瑰?
而当自身的冲动将你淹没,
你在花蕾中一无所知。
这是个转成圆圈的世界
以便它宁静的中心敢于
圆形玫瑰般的全然休息。
二十二
依然是您,您自
死者的大地上长出,
玫瑰,您向着一日
披上金灿灿的衣裳
这确凿的幸福。
他们可准许,他们
空空的头颅
从未这般知悉?
二十三
玫瑰,姗姗来迟,长夜苦涩愿也停驻
因天体四射的光芒,
玫瑰,你可会成为夏日姐妹们
轻轻松松的全心快乐?
日复一日我看见你踌躇着
在紧系的束胸衣里。
玫瑰,一边绽放一边逆向地
模仿着死亡的缓慢进程。
你无穷尽的状态可使你认识到
身处一个万物都模糊的混沌中?
虚无与存在,这无法言喻的协调
我们无从了解。
二十四
玫瑰,是否你本就该留在外面,
珍贵而优雅?
一朵玫瑰在此何为,命数
在我们身上消耗殆尽?
绝无回程。你正与我们
分享着
这狂乱的生命,这生命,这生命
它也并非为你所有。
何家炜 译
第一首
如果我哭喊,天使的队列里有谁
能听见?即使其中一位突然将我
拥向他的胸膛:他那超凡的生命
也会把我熔化。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好能承受的恐惧的开端,我们
如此惊惶,因为它平静得甚至不屑于
摧毁我们。每一位天使都令人恐惧。
于是我止住自己,咽下黑暗啜泣的
声音。啊,困顿的时候我们能向谁
求告?不是向天使,不是向凡人,
那些敏锐的动物已经知道
在这个阐释过的世界里,我们
其实没有真正的家。也许某处山坡上
仍有某棵树为我们存留,让我们每天
收入眼底;昨日的街道仍为我们
存留,还有某个忠实的习惯,它和我们
如此默契,搬进来同住就不再离开。
啊,还有夜晚:充盈着无限空间的风
咬啮脸庞的夜晚。它难道不会为每一个人存留——
那种在孤寂中如此痛苦地感受到的、令人渴望
而又隐约让人绝望的东西?难道恋人会是例外?
可是他们继续利用着彼此,掩藏各自的命运。
你难道还不知晓?将你怀抱中的空虚
掷入我们呼吸的空间;也许连飞鸟都会感觉
它扩散的涟漪,更急促地扇动翅膀。
是的——春天需要你。经常会有一颗星
等着你抬头去看。波涛会从遥远的过去
向你涌来,或者当你从一扇
开着的窗下走过,小提琴的音乐
会渴望你倾听。所有这些都是使命。
可是你能完成吗?难道你不是一再
因对未来的期待而分心,仿佛每一个事件
都会领来一位新的恋人?(你到哪儿才能找到
她停歇的地方,当庞大、怪异的想法
在你里面往来杂沓,还时常留下来过夜?)
可是,在思念之时,请歌咏恋爱中的女人;
她们的痴情虽近乎传奇,仍非不朽。
请歌咏那些哀伤的弃妇(你几乎羡慕她们),
她们的爱比获得幸福的女人远更纯粹。
请一次次唱出那无法臻于完美的颂歌;
记住:悲剧的主角不会消失;甚至他的
致命挫败都只是脱胎换骨的一个契机。
可是自然,一旦力量耗尽,便只能把恋人们
收回她体内,仿佛已不能第二次
创造他们。你读斯坦芭*时可曾如此投入?
仿佛每位被人遗弃的女孩都能被那种
辽远的、超越对象的爱打动,都会对自己说,
“或许我也可以像她那样?”——这种最古老的苦痛
难道最终不应在我们身上结出更多果实?
难道我们不应现在就充满爱意地摆脱
恋人的怀抱,颤抖着忍受:正如箭需要忍受
弓弦的紧张,才能在飞出的瞬间超越自己的
局限。没有任何地方能让我们永远停留。
话音。话音。谛听吧,我的心,就像
圣徒们那样谛听:直到那神圣的呼唤将他们
托举到空中;但他们仍然不可思议地
保持跪姿,什么也没察觉:
他们的谛听就是这样入神。并非你能忍受
上帝的声音——远远不能。但请谛听风的话音
和那成形于寂静中的无休止的讯息。
此刻,它正从夭亡人的口中对你低语。
当你走进那不勒斯或罗马的任何一座教堂,
他们的命运难道不会平静地向你发话?
或者,矗立在你面前的石碑会启迪你,
就像我去年在福莫萨**看到的墓志铭。
他们要求我什么?温和地去掉哀怜的表情,
别把他们的死看成灾愆——这种想法
时常会妨碍他们灵魂的纯净旅程。
当然,这一切都令人惊异:离开栖居的
大地,放弃几乎还未学会的习俗,
再不能看见玫瑰和其他唤醒希望的东西,
并把未来的意义赋予它们;再不是揪心的
亲人手中孱弱的病躯;甚至抛下
自己的名字,轻易地忘记,
就像孩子扔掉一件破旧的玩具。
不再欲望自己的欲望,令人惊异。看见
昔日凝聚一起的意义纷飞四散,
令人惊异。死是艰难的事,
在最终感到些许永恒之前,你需要
不断追忆——虽然生者
对生死的绝对区分也是错误。
据说天使并不知道他们是在生者
还是死者间穿行。永恒的漩涡
裹挟着一切世代,在生死之间不停地
旋转,他们的话音淹没在它的雷霆中。
最后,那些被过早卷走的人不再需要我们:
他们不再吸吮伤痛与快乐,就像孩子渐渐长大
不再留恋母亲柔软的乳房。可是我们,
需要这些奥秘的我们,反复在哀恸中汲取
灵魂养料的我们——能离开这一切而生存吗?
悼念利诺斯***的传说难道没有深意?
当最初的锋利歌声刺穿周遭的迟钝
与荒芜,这位俊美如神的年轻人
突然永远抛下的虚空第一次感觉到:
令我们沉醉、欣慰和感激的那种颤动。
* 意大利16世纪著名女诗人。
** 全称圣玛丽亚·福莫萨教堂,威尼斯著名建筑。
*** 古希腊神话中的诗人,有人说是奥尔弗斯的弟弟。哀悼利诺斯的仪式在《伊利亚特》中有记载(Iliad XVIII, 570)。
第二首
每一位天使都令人恐惧。可是,哎,
我仍然向你们发话——几乎致命的灵魂之鸟,
我知晓你们。托比阿斯*的日子如今在哪里?
你们中的一位,曾藏起灿烂的光华,站在门口,
为旅程改扮了自己,不再令人震恐(就像
从窗口好奇地偷看他的那位年轻人)。
可如果此刻,这位天使长从众星后面
朝我们迈出危险的一小步:我们就将因为
无限加速的心跳而死去。你们是谁?
是宇宙初创时的杰作,是造物的宠儿,
是被世界的晨曦映红的山脉与峰顶
——是盛开的神性飘散的花粉,
是纯粹之光的门枢、走廊、楼梯与宝座,
是本质形成的空间,福乐铸成的盾牌,
也是狂喜的风暴与漩涡,在刹那间停顿:
是镜子,美从它们表面源源地流出,
又返回它们自身,分毫无损。
可是我们,却会被灼热的感情蒸发无形;我们
随自己的呼吸逃逸,远离;在流逝的时间里,
我们的情感日渐飘散,犹如香气。虽然有人会说:
“是的,你已渗入我的血脉,房间和整个春天
都被你充满……”这有什么用?他盛不下我们,
我们在他里面,在他周围,消失。那些美丽的人,
谁能留住他们?新的景致在他们脸上
升起,又沉没。就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
我们的一切飘入虚空,仿佛饭菜上袅袅的热气。
啊,微笑,你去了哪里?啊,仰视的目光:
温暖的波涛,刚从心灵的海上退去……
可叹,但我们就是如此。那么,我们消溶进的
那无限的空间会有我们的味道吗?天使们
真的只是收回自己散发的光芒,还是
偶尔也会,仿佛是不小心,吸入我们的
一点点本质?他们的面容里会显出我们的
痕迹吗,哪怕暧昧如孕妇脸上微妙的神情?
他们自己并不会留意(他们怎么可能
留意),当他们旋转着返回自己。
如果恋人们洞悉了秘密,他们也许会向夜色
吐出陌生神奇的词句。因为一切似乎都在
把我们藏匿。看:树始终在那里;
我们居住的房子也在那里。惟有我们
从所有事物边飞过,像风一样漂泊无依。
所有事物都在密谋对我们绝口不提,或许
一半源于羞耻,一半源于无法说出的希望。
彼此满足的恋人们,我问你们。
你们互相拥抱着。可是凭据在哪儿?
你们看,有时我的两只手也会感觉到
彼此的存在,或者我这张被时光磨蚀的脸
也会在它们里面栖身。这似乎让我
有所触动。可是谁敢只为这一点凭据生存下去?
你们或许不同。你们在对方的激情里
生长,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祈求你:
“请别再……”;你们在他的双手之下,
丰盛甜美,犹如秋天的葡萄;
你们仿佛彻底消失,溶化在对方无边的
欲望里:我问你们。我知道,
你们的触摸如醉如痴,因为爱抚会存留,
因为你们如此温柔覆盖的部位
不会消失;因为你们感觉纯粹的延续
在下面涌动。所以你们在拥抱里
几乎看到了永恒。然而,当你们经历了
目光初遇时的惊惧,窗前的期盼,
第一次(哪怕仅仅一次)在花园里的携手漫步:
恋人们,你们还和原来一样吗?当你们
抬起头亲吻,唇印着唇,蜜贴着蜜,
你们是多么奇怪地在啜饮中渗失了自己。
你们难道不觉得惊讶,古希腊墓碑上的人
姿势都那般凝重?难道爱与别离
不是如此小心地置于那些肩上,仿佛它们
是用另一个世界的材料做成?记得那些手吗?
它们搭在那儿,几乎没有重量,虽然躯干
蕴藏着力。这些克制的形象知道:“我们只能
到此为止,只能这样轻柔地触碰彼此;神可以
更有力地按在我们身上。不过那是神的事。”
但愿我们能找到一处纯粹、安宁的
人类之地,一处河流与岩石之间
属于我们自己的果园。因为我们的心总会超越我们,
就像他们的心。我们终将不能再跟随它,只能
凝望抚慰它梦想的图景和神一样的形体:
那里有更大的尺度,能让它获得更高的平衡。
* 根据基督教的传说,托比阿斯曾和天使长拉菲尔一起给他的父亲取药。
第三首
歌唱被爱的人是一回事,呼唤那潜藏的、充满
罪之欲念的血液的河神,哎,是另一回事。
她只从远处隐约了解的年轻恋人——他对于欲望之神
又知道多少?它经常,在他的孤独深处,
甚至在她能够抚慰他之前,(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就已经昂起了头,耸立着,未知之物
涔涔滴落,把夜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骚动里。
啊,我们血液里的尼普顿*,他的三叉戟多么可怖!
啊,从他贝壳般闭锁的胸膛里呼啸而出的风
是多么黑暗!听,夜在如何呼号。
啊,群星,难道他对恋人脸庞的渴慕不是源自
你们?难道他对她纯净面容的秘密领悟
不是源自天穹中纯净的星座?
不是你,他的母亲:哎,不是你
把这样的期待铸入了他的眉弓。
也不是为你,如此依恋他的姑娘,他的双唇
也不是为你而呈现出果实般丰美的表情。
晨风一样轻盈的你,难道你真的以为
你那温柔的脚步能如此狂暴地撼动他的心?
是的,你的确令他惊惶;但在那震颤的瞬间,
却有更多古老的恐惧闯入他里面。唤他一声吧……
可是你的呼唤无法让他远离那些黑暗的同伴。
当然,他想逃,他也在逃;你的心就是让他安宁的
避难所,他在那里扎根,从头开始。
可是他真的从头开始了吗?
母亲,是你造了他的小小生命,是你让他开始;
在你眼里,他是新的,你为他的稚嫩眼睛
筑起了一个友善的世界,将另一个危险的世界
挡在外面。啊,那些日子已飘向何处?你纤弱的身体
曾像盾牌一样,隔在他和汹涌的深渊之间。
那时,你曾为他遮挡了多少东西。夜晚叵测的
房间:你让它变得安全;在你的心里面,
你让一个爱的空间与他夜的空间合二为一。
你放置的灯不是在黑暗里,而是在你
生命的近处燃烧,朋友一样注视着他。
任何奇怪的吱嘎声,你的微笑都能解释,
仿佛你很早以前就知道地板会发出这样的响动……
他听了一阵,不再害怕。当你充满爱意地
站在他床边,你的力量就有这么大;他的命运,
高高的黑衣人,退到了衣柜后面;他心急的
未来,耽搁了一阵,也藏进了帷幕的褶里。
而他自己,躺在那里,舒适安宁,
你为他造出的温柔世界在他慵倦的眼睑下
甜蜜地消溶,化作睡眠最初的味道——
他好像在保护之下……可是里面:谁能保护他,
谁能推开他里面汹涌而来的原初的洪水?
啊,沉睡的他丝毫不知道警惕;是的,沉睡,
可也在做梦,啊,什么样的热病让他双颊潮红:啊,
他是怎样沉陷。突然间,陌生的他,如何颤抖着
被他体内某种异物的藤蔓缠绕,捆缚,
它们扭曲着,厮打着,织成可怕的形状,仿佛
潜行的野兽。他是如何屈从——甚至爱恋。
爱恋他里面的世界,爱恋自己的蛮野之地,
阴暗的原始森林,他浅绿的心
站在腐烂的树干之间。爱恋。他离开那片森林,
穿过自己的根,进入那强大的源头,它的历史
远比他微小的生命长久。他爱恋着,
踏入更古老的血液的河流,到达“憎怖”
栖身的峡谷,那里,他的先祖仍和它一起饕餮。
每一位“恐惧”都认识他,心照不宣地向他眨眼。
是的,“凶恶”也朝他微笑……连你的微笑
都很少那么轻柔,母亲。他怎么可能抗拒
那微笑的诱惑?甚至在认识你以前,
他就已经爱过它,因为在你还怀着他的时候,
它就溶进了浮载着胚胎的流体里。
不,我们的爱不是像花那样,一年之间
就孕育出来;某种无限久远的汁液
在手臂里流动,当我们爱的时候。亲爱的姑娘,
我们爱的是自己里面的这些东西:不是某个终将消失的人,
而是众多生命喧嚷的混合体;不是单个的孩子,
而是熟睡在我们深处的无数父亲,仿佛
沉落的峰峦;和干枯河床一般的
无数古老的母亲——还有整幅寂静的风景,
摊开在命运阴郁或晴朗的天空下
——所有这些,亲爱的,都先你而至。
而你自己,你怎么可能知道
你在恋人身上复苏了怎样久远的时代。怎样狂野的
欲望,在他里面,从过去层叠的生命里涌起。
什么样的恨着你的女人藏在那里。多少
阴暗暴戾的男人被你从他的血管中唤醒。死去的
孩子伸出手,要触摸你……啊,温柔些,温柔些,
让他深情地看着你做日常的家务,——带他出去,
到花园的近旁,给他一切,让他忘却
欲念层层重压下的夜……
让他止歇……
* 海神的罗马名字。
第四首
啊,生命之树,你们的冬天何时到来?
我们没有天然的应和,我们的血液不会像候鸟那样
提前发出讯号。猝不及防的我们
被迫在寒风里开始误期的迁徙,
最终从天空坠落,掉在冰封的湖面上。
对于我们,花的开放与凋谢同时发生。
某个地方,狮子仍在巡游,在力量顶峰的
它们,觉察不到丝毫的衰弱。
可是我们,当我们凝神关注此物之时,
彼物已经开始牵拽我们。冲突
是我们的第二天性。恋人们
总会失望地抵达对方的边界——虽然他们相互允诺
无垠的空间、持续的追逐和最后的家。
就像在一幅速写的周围,有人精心准备了
与之鲜明对照的辽阔背景,以让我们
看得更清楚:我们从来不知道
自己情感的真实确切的轮廓
——仅仅了解什么从外部塑造了它们。
谁不曾忐忑地坐在心灵的幕布前?
它升起来:离别的场景
如此容易辨认。我们熟悉的花园
微微地摇晃。然后舞者出现。
不是我们期待的人。无论他的动作如何轻盈,
他都只是化妆的替身——一个匆匆回家
从厨房穿过的普通人。
我不要忍受这些半实半虚的人的面具;
我宁可观看木偶。至少它是充实的。
我愿意忍受填塞的外皮、操纵的绳索和它们
只有表象的脸。这里。我等着。
即使所有的灯都灭了;即使有个声音说
“收场了”;即使虚无的灰色雾气
从舞台上向我卷来;即使
沉默的祖先里没有一位和我坐在一起,
即使一个女人都不在,即使那个
凝神看我的棕色眼睛的男孩也不在——
我仍要坐在这里。看下去总是可以的。
难道我不对吗?你,父亲,在饮了一小口
我的生命之后,你的生命就变得那样苦涩,
我意志的第一口汁液就让你难以下咽。
——随着我的成长,你被迫一再
品尝如此奇怪的未来,它的余味
让你不安,你在我幻梦的眼神里搜寻——
自从你死后,你如此频繁地
在我最深的希望里因为担忧我的幸福而颤抖,
你放弃了安宁,那在死者的感觉里
唯一属于他们的本质,那无穷尽的超然地界,
仅仅为了我碎纸片般的生命——
告诉我,难道我不对吗?还有你们,亲爱的女人,
你们曾为我对你们那微小的爱而深切地爱过我,
而我却一再逃离你们,因为
你们面容里的空间不断扩大,甚至
在我还爱着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宇宙,
而你们已不在其中——难道我不应该觉得
自己必须一直坐在这里,必须
守候在木偶戏的台前,或者
如此激烈地逼视着它,以至最后
为了与我的目光相称,一位天使被迫到场,
把那些傀儡惊恐地推入生命?
天使与木偶:真正的戏终于上演。
到了那时,被我们的存在所分隔的一切
将会相遇。也只有到了那时,
变化的完整循环才会从我们生命的季节里
最终浮现。在我们之上,之外,
天使在表演。至少,死者一定会注意到
我们在这里所完成的一切是多么虚幻,
多么夸张而空洞,在我们这里,
没有什么能够以它的本质存在。啊,童年的时候,
每一个形象后面隐藏的都不只是过去,
在我们面前流向远方的也不是未来。
我们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生长,时常
迫不及待地想长大,一半是为了那些
除了长大以外已一无所有的人。
然而,独自玩耍的时候,我们却会着迷于
那种唯一能够长久的东西;我们会站在那里,
在世界与玩具之间那无限的、幸福的空间里,
在那个时间之初就已经为某个
纯粹的事件而预备的点上。
谁把孩子的真实面目显现出来?谁把他
放在属于自己的星座里,把量度距离的尺子
递到他手中?谁用灰面包
造出他的死,任它逐渐变硬——或者
把它放在他圆圆的嘴里,像一枚
甜苹果的核……理解谋杀者
是容易的。可是这一点却难于表达:
我们能够容纳死,容纳它的全部,甚至
在生命开始之前;能够温柔地让它贴着
我们的心,而不并因此放弃后面的生命。
第五首
献给赫尔塔·柯伊尼西女士
可是告诉我,他们是谁?——这些浪游的艺人*
甚至比我们自己更短暂脆弱,他们从生命的最初
就被一个永不能满足的意志(为谁的缘故?)
野蛮地挤压着。然而,它挤压他们,
弯折他们,扭曲他们,摇晃他们,抛掷他们,
又重新捉住他们;他们摔下,穿过
湿滑如油的空气,落在
残破的地毯上。被他们反复的跳跃
越磨越薄的地毯
迷失在无限的宇宙里。
像绷带一样贴在那儿,仿佛郊区的天空
让大地受了伤。
它几乎刚一出现,
地平线上就矗立起了“存在”**的
第一个字母D……不断迫近的那只手
再次戏谑地抓起了他们,即使最强壮的
也不能逃脱。它捏扁他们,就像奥古斯都二世***
捏扁一只锡盘。
啊,围绕这个
中心:“旁观”的玫瑰
开放,凋谢。围绕这根
捶击地毯的杵,
这支雌蕊,受孕于自身尘埃的
花粉,并结出悒郁的虚幻果实:不知不觉
张开的嘴,和瘦削脸上漾动的
源于厌倦的暧昧笑容的波光。
那儿:一位枯萎皱缩的老头,
曾经是表演举重的,现在已只能敲鼓。
他蜷缩在巨大的皮囊里,仿佛那里面
曾住着两个人,另外一个
已经死了,躺在坟墓里,而他独自苟活着,
在丧偶的皮囊里,听不见
任何声音,时常感到迷惑。
再远一些的那个年轻人,也许是一个斜颈人和
一个尼姑的儿子:结实,强壮,
精力充沛,神情天真。
啊,那些孩子,
是赠给尚在幼年的“苦难”的
玩具,安慰
久病不愈的它……
你,小男孩,每天
一百次地摔下,那沉闷的声响
只有青涩的水果知道,当它从身体组成的
活动树(它的变化比流水更快,几分钟内
就经历了春天、夏天和秋天)****坠落——
狠狠地摔在坟墓上:
有时,在短暂的停顿里,你会试图
在脸上唤醒一种爱的光亮,照耀
几乎从不怜惜你的母亲;可它在中途就消失了,
你的身体已将它收回,那种怯生生的
极少尝试的表情……你又一次
听到那人为你的表演拍手,你紧张的心
还来不及意识到某种清晰的疼痛,脚后跟
锥刺般的感觉已经抢在前面,将两颗
大大的泪珠赶进了你的眼眶。
然而,你不由自主地
露出了微笑……
啊,采撷它吧,天使,这朵疗治的小花。
为它造一只花瓶,让它长存。将它放在
仍向我们关闭的那些欢乐中间;在雅致的瓮上,
用优美飘逸的铭文赞颂它:
“微笑在舞蹈。” *****
然后是你,我可爱的姑娘,
最诱人的欢乐都已沉默地从你身上跃过。也许
你的发卷为你感到幸福——
或者,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绿绸衣
也许因为紧贴你年轻坚实的乳房
而感觉深受垂青,不再有任何欠缺。
你
平静的果实
在晃动的身体天平变幻的组合里,
栖在同伴的肩膀上,
向观众展示。
啊,那个地方在哪里?——我把它装在心里——,
那里,他们的技艺远未成熟,仍会
从彼此的身上跌落,就像被人驱使着交配的
动作笨拙的牛;
那里,杠铃仍过于沉重;那里,
一只只盘子
仍会从他们徒然旋转的棍子顶端
摇晃着掉下来……
突然,在这令人绝望的枯瘠之地中,闪现出
一个无法言表的点,那里,纯粹的匮乏
在原地转了个圈——就奇迹般地变成了
空洞的过剩;
那里,最复杂的计算
突然简单了,变成了零。
广场,啊,巴黎的广场,永无休歇的舞台,
帽商死亡女士在这里
缠绕、编织着大地上不停蜿蜒的路径,
用这些没有尽头的丝带设计着
蝴蝶结、饰边、皱褶、花朵和果实的图案——
全染上虚假的颜色——制成
命运的劣质冬帽。
……
天使啊!如果有这样一个我们不知晓的地方,那里,
在一张奇妙的地毯上,恋人们能够表演出
他们在这里永不可能掌握的绝技——
高飞的心所梦想的惊险,
快乐的塔顶,
他们久立于虚空的梯子
终于颤抖着,彼此依偎——如果恋人们能够如此,
在环绕他们的无数沉默的死者面前:
这些观众最终会把永远积攒、永远隐藏、
不为我们所知、永远可以流通的
“幸福”的硬币抛给满足的地毯上
终于露出真心笑容的
恋人们吗?
* 这首诗描绘的是毕加索画作《江湖艺人》。
** 存在(Dasein),据说《江湖艺人》中五个站着的人组成了大写字母D,代表Dasein(存在)。
*** 18世纪初的波兰国王和萨克森君主。
**** 指杂技艺人用身体叠成的形状。
***** 原文为拉丁语:“Subrisio Saltat.”
第六首
无花果,长久以来,我都相信你的生命
别有深意,你几乎完全省略了花期,
不动声色地催促你纯粹的神秘
藏入早早便成熟的果实。
犹如喷泉的弯管,你拱形的枝干驱动汁液
下降,又上升;几乎没有醒的过程,
它就从睡眠中迸射出来,注入最甜蜜的终结。
就像化身为天鹅的神*。
……可是我们仍在流连,哎,
我们只在开花里看到荣耀;被季节抛下的我们
最后进入果实的内部时,感觉到的惟有欺骗。
只有在少数人那里,行动的意志才会激烈地
涌动,才会命令他们停下,在心的丰盛里闪亮,
而开花的诱惑犹如温存的夜风,
抚摸着他们柔和的唇,抚摸他们的眼睑,温存地:
或许英雄,还有那些命定将早逝的人
(他们的血脉被园丁死神编织成另外一种图案)
会决然向前:他们冲在自己的笑容前面,
就像卡尔纳克神庙微凹的浮雕上
骏马在凯旋归来的法老前面飞驰。
英雄与夭亡者有种奇异的相似。长久的存在
不是他的渴望。他的生命就是无休止的上升,
朝向以永恒危险构成的不断变化的
星座。很少有人能在那里发现他。可是
对我们保持缄默的命运,却突然被灵感触动,
用浩荡的歌声将他推入危难世界的风暴中。
那样的声音我从未听过。刹那间
裹挟着黑暗雷霆的空气激流就将我穿透。
我多么希望我能躲开这样的幻梦:再一次,
啊,再一次成为小男孩,整个人生都在我前面,
坐在那里,靠着未来的手臂,读着参孙**的故事,
他的母亲最初什么都没生下,后来却生下了一切***。
母亲,难道他在你里面时不已经是英雄了吗?难道
他不容置辩的选择不是在你里面就已经做出了吗?
千万人在你的子宫里骚动着,渴望成为他,
可是你看:他掌握,他选择,他是最后的胜利者。
他推倒了石柱,这其实早在他冲破你身体的世界
进入更狭窄的世界时就已发生,那是他第二次
选择并且胜利。啊,英雄的母亲,你们是
汹涌洪水的源头!你们是深谷!处女们哀哭着,
把自己作为儿子的牺牲,从心灵的悬崖上
纵身跳入你们里面。
无论何时,只要英雄呼啸着穿过爱的驿站,
每一次献给他的心跳都会将他举得更高;远远地,
在所有微笑的尽头,他站着,转过脸来,变换了形象。
* 指宙斯。他化身天鹅强奸了丽达(海伦的母亲)。
** 旧约中拯救犹太民族的英雄,以上帝赋予他的神力而著名。
*** 参孙的母亲在生下他之前曾长期不孕。
第七首
在时间里成熟的声音,求爱将不再是你呼喊的
本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净如鸟儿的叫声,
当疾速飞升的季节将它托起,几乎忘记了
它是一个受苦的生物,而不只是一颗
被投进光明、投进亲密天空的心。即使你求爱,
你也只会像它那样,不减分厘的纯净——如此,
尚未出现的她、你沉默的恋人将会感知到你,她里面
会有一个回答慢慢醒来,并随你的声音变得温暖——
它将是你勇敢爱情的热忱伴侣。
啊,春天会装着它——它会在每个地方
为宣告的歌发出回声。开始,一个纯净、充满希冀的日子
将用沉默护佑那些微小的探询的音调,
让周遭的它们都更加响亮。
然后沿着楼梯、沿着呼唤的楼梯往上,抵达
梦想中的未来的神庙——然后,是那颤音,犹如喷泉,
它在飞起的水流里已经看见它的跌落,仿佛一个
预言的游戏……再往后:夏天。
不只是夏日所有的黎明——,不只是
它们如何变成了白昼,用光亮昭示着开始。
不只是白昼,如何温存地围绕着花朵,
又在高处强烈、炽烈地辉映着树冠的图案。
不只是对所有这些未显现的力量的敬畏,
不只是道路,不只是日落时的草坪,
不只是暴风雨刚结束时透彻心扉的清爽,
不只是迫近的睡意,和一种预感……
还有夜晚!还有深邃的夏天的
夜晚,还有星星,属于大地的星星。
啊,最终死去、无限地亲近它们该有多好。
所有星星:因为我们怎么、怎么可能忘记它们!
看,我在呼唤我的恋人。可是循声而来的
将不只是她……许多女子将会从她们脆弱的坟墓里
苏醒,聚集……因为我怎么可能限定
我的呼唤,一旦我已经呼唤?那些未成熟的魂灵
始终在寻求尘世。孩子们,只要真正经历一件
尘世间的事,哪怕只有一次,也足够一生之用。
不要以为命运不是浓缩地隐藏在童年里;
多少次,你所爱的人被你落在身后,你气喘吁吁,
在幸福的追逐之后,进入了自由。
真正存在于此是辉煌的。甚至你们都知道这一点,
你们这些似乎迷失、甚至沉沦在城市最肮脏街道的
女子;那里仿佛是溃烂的伤口和一切垃圾的
出口。因为你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小时,或者
不到一个小时、一段两个时刻之间
几乎难以度量的时间——领受到这份礼物:
真正存在的感觉。一切。它在你们的血管里涌流。
可是我们会如此轻易地忘记嘲笑我们的邻居
既不赞同也不羡慕的东西。我们想把它展示出来,
想让别人看见它,虽然即使是最容易呈现的快乐
也不能将它自己呈现出来,除非我们里面有了变化。
世界只能存在于我们里面,爱人。我们的生命
由持续的变形构成。外在的东西
不断收缩,收缩。一所房子曾长久站立的地方,
如今只有记忆的影像横在小路上,完全
属于观念的领域,仿佛它仍存在于头脑里面。
我们的时代为自己建筑了巨大的能量库,
虽然它从地球费力抢夺的能量没有任何形状。
神庙已成历史。只有我们,秘密地,
积攒着这些心灵的奢侈品。仍有神庙
(过去人们祈祷、祭祀、跪拜的所在——本应如此)
存留的地方,它也已没入不可见的世界。
许多人不再看见它,但却错过了此刻
在他们里面重建它的机会,用更恒久的石柱和雕像。
在世界每一个迟钝的转折处,都有这些失去一切遗产的人。
他们既不属于遥远的过去,也不属于刚刚降临的时间。
因为即使离现在最近的时刻也离人类很远。虽然我们
不应因此困惑迟疑,而应更坚定地完成我们的使命,
保存那尚能辨认的形状——它曾经矗立在人类中间,
矗立在毁灭我们的命运中间,在不知该往何处的
迷茫中间;它矗立着,仿佛永世长存,甚至群星
也受它的牵引,从受保护的天堂俯身向它。天使,
我要把它指给你看,在那儿!在你无尽的视野中,
它将矗立,现在它终于被拯救,笔直地矗立。
石柱,塔门,斯芬克司,大教堂通向天空的
灰色尖顶,在黯淡、隔膜的城市之外。
难道这一切不是奇迹?惊讶吧,天使,因为我们
就是这奇迹。啊,伟大者,请你宣告我们能成就这一切,
我渺小的声音无力承担这样的称颂。如果这样,
我们终究不用愧对这些浩瀚的空间,这些
属于我们的空间。(它的伟大多么令人恐惧,
因为数千年里我们的感情都未曾让它满溢。)
可是一座塔不也伟大吗?啊,天使,它是伟大的吗?
——即使放在你的身边?夏特尔*教堂是伟大的——,
而音乐能飞得更高,远在我们之上。可是,甚至
一位恋爱中的女人——,啊,当她在夜里凭窗眺望……
难道她不能到达你的膝前——?
不要以为我在求爱。
天使,即使我是,你也不会来。因为我的呼唤
总是充满了离别;被这样强劲的洪流阻挡,
你无法挪步。我的呼唤就像一只
伸出的手臂。它想要握住什么的手,在高处
摊开,停在你的面前,摊开,
仿佛在抵抗,在警告。
啊,不可把握的你,无限高远。
* 法国城市。
第八首
致鲁道夫·卡斯纳
自然界用它所有的眼睛眺望着远方,
那片空旷之地。只有我们的凝视
折返回来,包围着植物、动物、孩子,
犹如陷阱,当它们出现,进入自由。
只有从动物的眼神里我们才知道
远方有些什么;因为我们强迫
婴儿转过头来,让它能看见
事物——而不是那片空旷之地,
深藏在动物的面容里,远离死。
只有我们,能看见死;自由的动物
背对自己的衰老,永远,面对
上帝;当它走动,它已经在
永恒里走动,像一口泉井。
那片花朵永恒开放的纯粹空间
从来不曾,甚至一天也不曾
呈现在我们面前。始终只有“世界”,
却没有去掉“无”的“无处”:那纯粹的
尚未区分的元素,人在其间无欲地
呼吸,无限地知觉。孩子
也许会在那里流连好几个小时,穿过
没有时间的静寂,也许会在里面迷路,
又突然惊醒。或者,有人死去,成为它。
因为,在死的旁边,人不再看见死;而是
望向更远,也许用动物那样辽阔的眼光。
恋人们,如果没有彼此挡住视线,
就能靠近它,为它惊叹……
好像出了什么差错,它为他们呈现,
却在彼此的身后……可是谁也不能越过
对方,它就又变回了“世界”。
我们永远只朝着事物看,只见到
因为我们而晦暗的自由之地的
映像。或者,当某个动物的目光
沉默地,平静地,彻底穿透我们。
这就是命运的含义:彼此面对,
永远彼此面对,舍此无它。
如果如此沉着的动物从另一个方向
朝我们走来,并且有我们同样的
意识——它就会拽着我们转身,和它一起
前行。但它觉得它的生命
无限广阔,无限深邃,毫不担忧
自己的处境:纯粹,如它眺望的目光。
在我们看见将来的地方,它看见了一切时间,
它自己在一切时间之中,得到永远的疗治。
可是在那警觉、温暖的动物里面,还藏着
一种巨大的悲伤所带来的痛苦和重负。
因为它同样感觉到了经常令我们
难以承受的那种东西:一种记忆,仿佛
我们一直努力靠近的元素曾经比现在
更亲密,更真实,与我们的交流
也远比现在温存。这里,是距离;
那里,却是呼吸。比起那第一个家,
这第二个家,在冷风的侵袭里,暧昧可疑。
啊,那些微小的生物多么幸福!它们永远
在庇护它们的子宫*里面;蚊蚋是多么快乐!
即使在婚礼的时刻,它也仍然
跳跃在那里边:因为外在的一切都是子宫。
再看看鸟——它不会感觉如此安全。
它由自己的诞生同时知道了内在与外在,
仿佛它是一个伊特鲁里亚**人的灵魂,
从死者体内飞起,进入另一个
被他沉睡的形象所封盖的空间中。
任何诞生于子宫却必须飞翔的生物
是多么无所适从!似乎出于恐惧,似乎
在逃离自己,它在空气中曲折穿梭,
犹如茶杯上延伸的裂痕。蝙蝠便是如此
颤抖着,掠过黄昏瓷器般的天空。
还有我们:在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里,
看着事物组成的世界,从不望向外面。
它充满了我们。我们给它秩序。它崩溃。
我们再给它秩序,然后我们崩溃。
是谁把我们拧成了这样的姿势,
无论我们做什么,我们都像一个
转身离去的人?就像在最远的山巅,
整条山谷最后一次伸展在他面前,
他转身,停下来,等待——
我们也是如此,在这里活着,永远告别。
* 里尔克认为从外露的种子或卵诞生的生物会把整个外界当作子宫,因而不会像胎生的动物那样觉得世界不安全。
** 古代亚平宁半岛上的一个王国。他们把灵魂想象成鸟。
第九首
为什么,如果生命的短暂时光能够宁静地
在月桂的化身里度过,颜色比其他所有的绿
略深,每片叶子的边缘都有细微波浪的形状
(仿佛和风的微笑)——:为什么
要成为人——并且,在逃离命运的同时
又渴望命运?……
啊,不是因为幸福存在,
那过于匆忙地从走近的“损失”中抢夺的“利润”。
不是出于好奇,不是作为心灵的练习,因为
月桂也会有一颗心……
而是因为真正存在于此是如此丰富;因为这里的一切
显然都需要我们,这飞逝的世界一直以某种奇怪的方式
召唤着我们。而我们,是所有事物中最短暂易逝的。
每一件事物都只存在一次,仅仅一次。我们也一样,
只有一次。永不会再现。可是只要这样完整地
存在一次,与大地融为一体,哪怕只有一次,
任何力量似乎就不能再把它抹去。
于是我们不断前行,努力去成就它,
努力把它紧握在我们简单的手里,
在我们挤满形象的凝视里,在我们无言的心里。
努力变成它——我们能把它交给谁?我们惟愿
牢牢地拽住它,永远……啊,可是我们能把什么
带进那一个国度?看的艺术?不能,掌握它
需要太久的时间;这里发生的事?不能。一件
都不能。那么,痛苦总可以吧。尤其是爱的沉重
和漫长的煎熬——那些完全不可言说的东西。
可是当它们置身于群星之间,这一切
又有什么用——它们最好永远如此:不可言说。
因为,当旅人从山坡返回山谷的时候,
他带走的不是一抔无法对他人言说的泥土,而是
他得到的某个词,某个纯粹的词——那黄色和蓝色的
龙胆。我们在“这里”,也许是为了说出:房子,
桥,井,门,水罐,果树,窗——
至多能说出:圆柱,塔……可是,你必须理解,
说出它们意味着比事物本身所能梦想的存在
还要热切地说出它们。当沉默的大地
强迫恋人们走到一起,它难道不是在秘密地企盼着:
在他们无垠的感情之内,所有事物都会因欢乐而颤栗?
门槛:对两位恋人来说,不知不觉地
磨平他们那古老的门槛意味着什么——
他们自己,也会轻轻地磨蚀,在许多过去的人
之后,在许多未来的人之前……
“这里”是“可言说之物”的时间,“这里”
是它的家园。说吧,为它作证。
我们可以体验的事物从未像今天这样飞速消失,因为
将它们挤开、取代它们的是一种没有形象的动作。
一个隐藏在壳下的动作,那壳很快会崩裂,
当里面的东西充满了空间,追求新的边界。
在铁锤之间,我们的心
忍受着,就像舌头
在牙齿之间忍受着,却依然
能够赞颂。
向天使赞颂这个世界吧,而不是那个不可言说的世界。
你不可能让他叹服你高贵的感情;在宇宙里,
在他感知自己伟大力量的地方,你只是一个生手。所以,
还是向他展示某种简单的东西吧,某种在许多世代里成形、
为我们所有、为我们所触摸、在我们视野之内的东西。
向他讲述事物。他会惊讶地站在那里;就像你
惊讶地看着罗马的制绳工人或者尼罗河岸边的陶匠。
向他展示一件事物能够多么快乐,多么天真,并能
为我们所有,甚至哀痛也执意要显形,执意要
存在为一件事物,终结为一件事物——幸福地
逃逸,远在小提琴之外。这些事物,
这些因死而生的事物,知道你在赞颂它们;短暂的
它们期望我们——最短暂的我们——拯救它们。
它们盼着我们彻底改变它们,在我们不可见的心里,
在我们里面——啊,最深最深的里面!无论我们最后是谁。
大地,难道这不是你所希求的:在我们里面,
不可见地,升起?难道这不是你的梦:
变得彻底地不可见,在某一天?——啊,大地:不可见!
除了变形,还有什么会是你急切的命令?
大地,我最亲爱的,我答应你。啊,相信我,
你不再需要用那么多春天来打动我——一个春天,
啊,仅仅一个,对于我的血液来说就已经太多。
我以某种不可言说的方式属于你,从生命的最开始。
你一直都是对的,你最神圣的灵感
是我们最亲密的伴侣——死。
看,我活着。依凭什么?童年和未来
都不再耗损……无限丰富的存在
在我心里涌起。
第十首
等到有一天,当这灵魂中的图景不再让我惊恐,
请让我对着赞许的天使唱出我的欢乐,我的称颂。
请不要让我的心因为某一根弦的松弛、犹疑
或断裂而无法在木槌的敲击下
发出清脆的乐音。请让我流溢着幸福的脸
给我熠熠的荣耀;请让我潜藏的哭泣
显形,开花。到了那时,哀痛的夜,你们于我
将多么亲密!为什么我不曾更谦卑地跪着,迎接你们,
不可安慰的姐妹们,并将自己彻底淹没在
你们散开的长发里?我们是怎样浪费掉了那些痛苦的时辰!
我们凝视的目光如何越过它们,望进那苦涩的“延续”里,
执著地想知道它们是否有终结。虽然它们其实
是我们耐冬的枝叶,是我们深色的常青树,
是我们内在岁月的一个季节——不只是时间里的
一个季节——也是地点和居所:岩层、土壤和家。
可是,哎,“痛苦”之城的街道让人感觉多么隔膜!
那里,在不休骚动形成的虚假沉默里,
空虚的模子所铸成的形象傲慢、炫耀地
立在那里:镀金的喧嚣,爆裂的纪念碑。
啊,一位天使会如何断然地踏平给他们安慰的
市场,连同周围分发现成慰藉品的教堂:
整洁,寥落,在礼拜日像邮局一样关闭。
而在更远处,城市的边缘却因狂欢而扭曲。
放纵的秋千!痴迷的潜水者和杂耍艺人!
射击场里,粉饰的快乐作了靶子,
当它被一个枪法不错的人击中,
便会晃荡几下,发出锡皮的声音。观众的喝彩
令他相信自己的好运。他蹒跚向前,路边的摊贩
纷纷叫卖、吹嘘、叱骂。还有某种特殊的
东西,只为成年人而备:金钱如何交媾,赤裸地
在舞台上呈现,金钱的性器毫无遮挡,
所有的细节——据说是为了教育你,
提高你的能力……
……啊,再稍稍往前,
可以看到最后一块广告牌,用灰泥涂着“不死”的字样,
那是一种苦啤酒,但饮者似乎却觉得格外地甜,
只要他们在饮酒间隙嚼一些新鲜的分心的东西……
但就在后面,就在广告牌的背后,场景却变得真实:
孩子们在游戏,恋人们在旁边稀疏的草地上
神情严肃地拉着手,狗在彼此追逐。
年轻人受了吸引,继续往前;也许他爱上了一位年轻的
“哀痛”……他跟着她出来,走进草地。她说:
——路很远。我们住在那边……
哪儿?年轻人
跟在后面。她的举止令他心仪。她的肩,她的脖子——
也许,她是贵族的后裔。可是他离开了她,转身,
回头,挥了挥手……有什么用?她是一位“哀痛”。
只有那些夭亡的人,当他们不再依赖尘世,
才会在初次感受到的超越时间的平静里
恋慕地跟随她。她等候着
其中的女孩,像朋友一样。温柔地,
把自己穿戴的东西指给她们看:“悲痛”的珍珠和精致的
“忍耐”的面纱——和年轻男子在一起时,
她只沉默地走着。
可是在那条山谷里,在她们居住的地方,当年轻人
询问的时候,一位年长的“哀痛”答道:很久以前,
我们“哀痛”是一个繁盛的种族。我们的祖先
曾在这群山之间采矿;有时,你甚至能在男人中间
找到打磨过的原初悲痛的金块,或是一块
化成石头的愤怒——来自一座古老火山的矿渣。
是的,都是从那上面来的。我们曾经很富有——
她温和地领着他穿过“哀痛”的辽阔疆域,
给他看神庙的石柱和城堡的残垣:那里,
很久以前,曾是睿智的“哀痛”国王
统治的驻地。给他看高高的
“眼泪”之树和开满“哀伤”之花的原野
(在活人眼里,它只是一片不起眼的绿色灌木);
给他看“伤悲”的牛群,吃着草——偶尔,
会有一只鸟惊起,在他们仰视的目光里低飞,
把它孤独叫喊的形象描画在远处——
黄昏时,她领着他来到先祖的墓地,
他们是西比尔*和先知,让“哀痛”族人保持警醒。
可是当夜晚临近,他们更轻柔地走着,很快,
那座陵寝像月亮一样
升起,俯瞰这一切。它和尼罗河畔的兄弟一样,
另一位矗立的斯芬克司:——沉默墓室的
脸孔。
他们惊愕地看着国王的头颅,它竟沉默地
将那张人脸置于群星的天平之上,
永远地。
他仍因新亡而眩晕,还不能用视觉
捕捉这一切。可是她的凝视
却惊吓了栖在王冠边缘背后的一只猫头鹰。
它向下缓慢滑动的爪子掠过
弧线更为饱满的那一半脸颊,
在死去的年轻人新获得的听觉里,
仿佛在一张双重折叠的书页上,
幽微地,勾勒出不可描述的轮廓。
更高的地方,群星。“痛苦”之国陌生的群星。
“哀痛”缓缓地叫出它们的名字:——看:
那是“骑手”,那是“权杖”,那更大的星座
叫“果实之环”。然后,更靠近北极的地方:
“摇篮”、“道路”、“燃烧的书”、“木偶”、“窗”。
可是,在南方的天空里,纯洁
如被赐福者手纹的是那明亮闪烁的M**,
它代表“母亲”……
然而,死去的年轻人必须独自前行,年长的“哀痛”沉默地
陪他走到了山谷的入口,
那里,欢乐之泉的源头
映着粼粼的月光。她虔敬地
叫出它的名字,说:——在人们那里,
它是一条运载的河。
他们站在山麓,
她流着泪拥抱他。
他独自往上爬,在原初痛苦的山间。
他的脚步一次也不曾在缄默的命运里发出回声。
*
可是,如果无限死去的人们在我们里面唤醒了一个象征,
也许他们会让我们看飘垂在榛树
空虚枝条上的柳絮,或者
让我们听春天落在深暗泥土里的雨滴——
而一直以为幸福是某种
“上升”的我们,就会感觉到
每当幸福的事物“降落”时
那种难以抵抗的欣喜。
* 古罗马神话中著名的预言者。
** 德语“母亲”的第一个字母。
(灵石 译)
1
那儿立着一棵树。哦纯净的超脱!
哦俄耳甫斯在歌唱!哦耳朵里的大树!
于是一切沉默下来。但即使沉默
其中仍有新的发展、暗示和变化现出。
寂静的动物,来自兽窟和鸟巢,
被引出了明亮的无拘束的丛林;
原来它们不是由于机伶
不是由于恐惧使自己如此轻悄,
而是由于倾听。咆哮,呼喊,叫唤
在它们心中渺不足道。那里几乎没有
一间茅屋屋曾把这些领受,
却从最模糊的欲望找到一个逋逃薮,
有一个进口,它的方柱在颤抖,——
那儿你为它们在听觉里造出了伽蓝。
(1922年2月2-5日,穆佐,下同)
2
它几乎是个少女,从竖琴与歌唱
这和谐的幸福中走出来
通过春之面纱闪现了光彩
并在我的耳中为自己造出一张床。
于是睡在我体内。于是一切是她的睡眠。
那永远令我激赏的树林,
那可感觉的远方,被感觉的草坪
以及落在我自己身上的每一次惊羡。
她身上睡着这世界。歌唱的神,你何如
使她尽善尽美,以致她不愿
首先醒来?看哪,她起立而又睡熟。
她将在何处亡故?哦你可听得出
这个乐旨,就在你的歌声销歇之前?
她从我体内向何处沉没?……几乎是个少女……
3
神才做得到。但请告诉我
人怎能通过狭窄的竖琴跟他走?
他的感官是分裂的。在两条心路
的交叉处没有建庙为阿波罗。
正如你教导他,歌唱不是欲望,
不是争取一件终于会得到的东西;
歌唱就是存在。对于神倒是很容易。
但吾人何是存在?而他何时又将
地球和星辰转向吾人的生息?
青年人,它可不是你的爱情,即令
歌声从你的嘴里喷发出来,——学习
忘记你歌唱过,它已流逝一空。
在真实中歌唱,是另一种气音。
一种有若无的气音。神身上一缕吹拂。一阵风。
4
哦你们温柔的,请不时走进
并非为你们而发的呼吸,
让它为你的两颊所瓜分,
它在你身后战栗着,重新合而为一。
哦你们幸福的,哦你们神圣的,
你们似乎是心之滥觞。
矢之弓与矢之的,
你的微笑哭泣着永远闪光。
别怕受苦,虽然沉重,
且把它交还大地去负载;
须知山也重,海也重。
即使是你们儿时所栽,那些树木
也久已太重;你们背不起它们来。
但是微风……但是太空……
5
不竖任何纪念碑。且让玫瑰
每年为他开一回。
因为这就是俄耳甫斯。他变形而为
这个和那个。我们不应为
别的名称而操心。他一度而永远
就是俄甫耳斯,如果他歌唱。他来了又走。
如果他时或比玫瑰花瓣
多活一两天,又岂非太久?
哦他必须怎样消逝才使你领略!
即使他本人也担忧他活不长久。
由于他的语句已把当今超载,
你还没有陪往的地方他已身临。
竖琴的弦格并未绊住他的手。
他一面逾越一面顺应。
6
他是今世人吗?不,从两界
长成了他宽广的天性。
善于折弯柳条唯有识者,
他熟谙杨柳的根。
你上床的时候,别在桌上留下
面包和牛奶;那将召引亡人——。
但是他,调遣鬼魂的巫术家,
在眼帘和温柔垂顾之下却可能
将他们的幻象搀入一切被观看的实物;
而延胡索与芸香的咒语
对它是如此真实而又明显相关。
没有什么能损坏它有效的形象;
不论来自坟墓还是来自住户,
让它去夸耀戒指,别针和水罐。
7
赞美吧,这就是一切!他是个注定
从事赞美的人,有如矿苗出自岩石
之沉默。他的心,哦一种为人无尽
流送葡萄酒的暂短的压榨器。
灰尘里的声音对他从未失效,
当他感动于神的榜样。
一切变成葡萄园,一切变成葡萄,
成熟于他多情的南方。
帝王陵寝里的霉腐
不会谴责他的赞美讹误,
也不会说诸神投下了阴影。
他是一名仆役留下来,
便把亡人的门扉大开
托盘装着水果向他们致敬。
8
哀悼,那哭泣之泉的仙女,
只可消失在赞美的空间,
将我们的挫折守护,
泉水何其清澈,在同一块山岩,
上面还是栅门和祭坛。——
看哪,围绕她宁静的双肩
让人觉得,她是最幼小的一员
在兄弟姊妹似的情绪中间。
欢悦懂事,渴望在忏悔,——
唯有哀悼还在学习;她以少女的柔荑
成夜数着那古老的邪魔。
但突然间,她还倾斜而笨拙地
举起我们声音的一个星座
在那未被她的呼吸所模糊的天际。
9
只有那在九泉之下
也举起了竖琴的人,
才能摸索着报答
那无尽的美称。
只有那和死者一起
吃过他们的罂粟的人,
才不会重新丧失
那最轻微的声音。
即使池中倒影
常在我们眼前模糊:
也要认识这个映像。
正是在这双重灵境
声音才显示出
永恒而慈祥。
10
向你,从未离开过我的情感
的你,我致敬,你古代的石椁,
为罗马时代的欢悦山泉
如一首行吟歌曲似地流过。
或者另一些洞开的古墓,有如
一个快活睡醒的牧童
的眼睛(里面为宁静与荨麻气息所充注),
陶醉的蝴喋正从他们嗡嗡飞出;
向人们不再怀疑的许许多多,
我致敬,那许多再度张开的嘴唇,
它们已经知道,沉默意味着什么。
我们可知道,朋友,还是不?
生死二者构成踌躇的时辰
标志在人类的面部。
11
且看天。难道没有星座叫“骑兵”?
既然这一座稀罕地使我们铭记:
这凭借大地的骄傲。而第二座星,
则推动它把持它并由它托起。
生存的这种壮实性质
不就是这样,被追逐而又被制抑?
道路和弯转。触一下确让人得知。
新的距离。而两者是一。
但它们是一吗?或者两者并
不想同走一条道路?
它们已不可名状地隔着桌子和草坪。
连星宿的结合都把人欺。
且让我们片刻间乐于
相信图形。此亦足矣。
12
万福,能把我们结合起来的精灵;
因为我们真正生活在图形中间。
而时光在以碎步移行
傍着我们固有的白天。
不知我们实际的位置,
我们按照现实的关系行动。
触须在将触须感知,
空旷的远方在承重……
纯粹的紧张。哦诸力的乐曲!
每种干扰不都通过悠闲的措处
而为你所转避?
农人即使忧虑而劳作,
当秧苗变成了夏禾,
他也从不伸手。是土地在送礼。
13
丰满的苹果,梨和香蕉,
醋栗……这一切用嘴诉说
死与生……我预料……
你会从一个孩子脸上读到过,
当他品尝它们的时候。这些来自远方。
可到你嘴里的却徐缓而无以形容?
在另有话语的地方,妙趣发现在流动,
意外地从果肉里获得释放。
大胆说吧,怎样给苹果命名。
这种甜味,它刚刚凝缩而稠密,
以便在轻轻建立的口福里
变得清晰,觉醒而透明,
模棱两可,阳光充足,浑身土气,道道地地——!
哦经验,感觉,欢乐——,硕大无匹!
14
我们同花朵、葡萄叶、果实交往。
它们说出的不仅是岁月的语言。
从黑暗中升起一种彩色的显现
其中也许还有那肥化土壤
的死者之妨意在炫目。
它们所占成分我们又知多少?
很久以来这就是它们的正道,
将其无代价的精髓印进了沃土。
现在只问:这样做它们可高兴?……
这枚果实,辛苦奴隶的一件作物,
团成球向我们滚来,可是赶往它的主人?
它们可是主人,就长睡在根部,
并从其丰盈中向我们慨允
沉默膂力与亲吻的这个杂种?
15
等着吧……其味无穷,、……已四下飘忽,、。
……只有少许音乐,一次顿足,一次吟哦——:
少女们,你们温情,少女们,你们沉默,
请为被品赏的水果的滋味翩翩起舞!
跳桔舞吧。谁能忘记它们,
忘记它们怎样在自身溺毙
以防变甜。你们享有了它们。
它们鲜美地向你们皈依。
跳桔舞吧。更温情的风景,
请将它从你们身中扔出,好让成熟的那个
粲然于故园的微风之中!发红了,剥去皮
香气一阵又一阵。建立起血缘之亲
同无辜的、不愿被剥掉的果壳,
同充满幸福者的汁液!
16
你,我的朋友,是孤单的,只因……
我们用语言和指示
使自己逐渐通晓这人世,
也许是它最薄弱、最危险的部分。
谁用手指指过一种气味?——
那些威胁过我们的力量
你固然感觉到许多……你认识死亡,
你在咒语面前不胜狼狈。
看吧,此之谓共同承受
七拼八凑,仿佛它是全部。
帮助你,将是很难的。首先:望勿
把我载在你心里。怕我长得太急。
但愿我牵着我的主的手,
说道:这里。这是以扫披着毛皮。
17
最下面,乱成一团,
生机由此升现,
是古老的根部,隐藏的泉源,
人们得未曾见。
冲锋盔和猎手号角,
白髯翁的警句,
兄弟阋墙的英豪,
琵琶似的妇女 ``````
枝桠挤着枝桠,
没有一根舒展摆荡``````
有一根!哦在上爬``````在上爬``````
可它们依然会折断。
正上面这一根竟然
弯成了竖琴模样。
18
主啊,你可听见新事物
在轰隆在颤动?
报道者纷然而至,
把它们一味推崇。
没有一次倾听安全
留存在这震荡鼓噪之中,
可那机器部件
而今还要求赞颂。
看哪,看那机器:
它们怎样旋转怎样报复
又怎样把我们损害并玷污。
即使它的力量从我们获得,
就让它心平气和
发动吧并为我们服役。
19
尽管世界变化匆匆
有如白云苍狗,
所有圆满事物一同
复归于太古。
在变化与运行之上,
更宽广更放任,
你的初歌在继续唱,
弹奏竖琴的神。
苦难未被认识,
爱情未被学习,
在死亡中从我们远离
的一切亦未露出本相。
唯有大地上的歌诗
被尊崇被颂扬。
20
可是,主啊,请说,我拿什么向你奉献,
你教生物用耳朵的主?——
拿我的记忆;一个春天,
它的黄昏,在俄国——,一匹马驹……
从村庄向这边孤零零来了那白马,
前面的足械拴上了木桩,
以便孤零零在草原上过夜;
它的鬈鬣又是怎样
以豪放的节拍拍打颈项,
一旦奔驰被粗暴地阻拦。
骏马热血的源泉怎样在喷放!
它感触到远方,那是当然!
它歌唱它倾听——,你的传奇始末
被封闭在它身上。
它的形象就是我的供果。
21
春天又来了。土地
像个懂诗的小孩;
许多,哦许许多多……为了长久学习
的劳累她获得了奖牌。
她的老师是严格的。我们爱好
老人的须髯白如雪。
现在我们要问:绿的怎么叫,
蓝的怎么叫:她了解,她了解!
土地,放了假的土地,你真幸福,
和孩子们一直耍吧。我们要捉住你,
快活的土地。最快活的才会成功。
哦,老师教给她的,多不胜数,
还有印在根部和长长的
棘手的茎部的一切:她在吟诵,在吟诵!
22
我们是原动力。
但把时间的脚步,
视作小事细故
在永久的持续里。
所有匆匆而去者
均如云烟过眼;
那恋恋不舍者
在将我们奉献。
孩子们,哦别把勇气
抛向试验飞翔,
抛进了速度。
万物在休息:
暗与光,
花与书。
23
哦正是那时,当飞行
不再为了自己的原故
攀向天宇之静穆
而满足于本身,
以便在明亮的侧影中,
作为成功的器械,
扮演风之爱宠,
稳健,枭娜,摇曳,——
正当一个纯正的去向
胜过幼稚的骄傲
傲于不断成长的机械,
那人已接近远方,
将为锦标所倾倒,
而成为他所孤独飞抵的一切。
24
难道我们应当摈弃我们古老的朋友,
伟大的从不招摇的诸神,只因我们
严格磨练的硬钢对他们并不相投,
或者应当忽然在一张地图上把他们找寻?
这些强有力的朋友们,他们劫持
我们的死者,却从不靠拢我们的车轮。
我们已经远远推开我们的盛筵——,我们的浴盆,
而对于我们久已太迟的他们的信使
我们总还赶得上。更其孤零零
全然彼此相依,并不彼此相识,
我们不再走小路作为美丽的迷径,
而是作为直线。唯有在汽锅中还燃炽
往昔之火,并举起越来越大
的铁锤。但我们像凫水人力气每况愈下。
25
你,我认识你,像一朵不知名的花,
我想再一次记起你,把你指给他们看,
可你,你已经被人摘掐——
抑制不住的叫喊之美丽的女游伴。
先是舞女,她突然停住犹疑不定
的身体,仿佛她的青春被注入了古铜;
悲叹着,潜听着——。是的,从那些达官贵人
她的音乐落入变化了的心胸。
疾病临近了。已为阴影所侵袭,
血液暗淡地涌流着,却暂时带着嫌疑,
涌向了它天然的新春。
一而再,为黑暗与沉沦所掣肘,
它在尘世闪耀着。直到猛烈的敲叩
走进了废然而开的门。
26
但你,神圣的你,最后还在响的你,
一旦为成群被鄙弃的狂妇所袭击,
便以和声盖过了她们的叫嚣,你美丽的,
你熏陶人心的演奏从破坏者中间升起。
她们一个也不能破坏你的头颅和竖琴
不管她们如何愤怒扭打,而且她们猛投
到你心坎的尖利的石头
对你将变得太软,并天生能够倾听。
最后她们为复仇心嗾使,把你打得稀烂,
当时你的音响还逗留在岩石和狮子体内
在树木和鸟群中间,你现在还在那儿咏叹。
哦你消失了的神!你无尽的痕迹!
只因敌意最后猛然把你支配,
我们作为自然的嘴巴,现在还听得见你。
绿原 译
一
呼吸,你——不可见的诗!
始终为谋求自己的存在
而纯粹被交换的宇宙空间。平衡,
我在其中律动地发生。
唯一的波浪,
我是它渐渐的海;
一切可能的海,你最俭约——
赢得空间。
这些空间场曾经有多少
在我身内。有些风
像我的子嗣。
你可认识我,风儿,你满载一度属我的场位?
你,我的言语的
一度光滑的树皮,树拱和树叶。
二
如有时一挥而就的画稿
留下大师真实的笔触:
明镜也常常收容微笑,
少女的微笑圣洁而独特,
每逢此间尝试晨妆,
独自,或就着服侍的烛光。
尔后,只有一个镜像
没人纯真笑靥的呼吸。
烟炱的壁炉余火绵延,
双目一度把什么窥入:
生命的目光,已永远失落。
啊,谁识得大地的损失?
只有他,依然以赞美的歌声
歌唱回全中重生的心。
三
明镜:人们从未熟谙地描绘,
你们本质里是什么。
你们就像时间的间隙——
布满纯粹的筛眼。
你们,空空大厅的挥霍者,
破晓时分,像遥远的树林……
像一只十六叉角的鹿,
枝形灯穿过你们的禁苑。
你们偶尔映满画面。
有些似乎已进人你们。
有些被你们含羞遣散。
可是最美的那个会留驻,直到
清晰消溶的那喀索斯
在彼端嵌人她已被收容的脸庞。
四
哦,这就是那个乌有之兽。
她们不了解它,却始终爱它——
它的行走,姿势和脖颈,
还有它那寂静的目光。
它固然不存在。却因为她们爱它,
就有了纯净的兽。她们总是
留下空间。在保留的清晰空间里,
它轻轻抬起头,几乎不必存在。
他们饲养它不用谷粒,
总是只用或然性,它应在。
这或然性赋予它如此强力,
使它从前额长出一只角。独角。
洁白的兽走近一位处女——
映在银镜中,映在她心中。
五
银莲花的肌腱次第开拓
草原之晨,
直到嘹亮重霄的复调之光
源人花的怀腹,
涌入无限承纳的紧张肌腱
那沉静的花星之中,
花的肌腱,有时如此沉溺于充盈,
日落的休止暗示
几乎不能归还给你
绽放的疾速返归的花瓣:
你,多少时空的力和决心!
我们强者,我们延续更久。
但何时,在一切生命的哪一环,
我们最终敞开并承纳?
六
玫瑰,你花中之王,在古代
你是有单层花瓣的花萼。
可在我们眼里,你丰盈繁复,
是花,是不可穷尽的对象。
你富饶,你好似层层衣衫
裹着纯光构成的身躯;
可你的片片花瓣同时是
任何装束的回避和否弃。
几百年以来,你的芳香
为我们唤来它更甜美的名称;
它突然像荣耀弥漫空中。
可是,我们不会称呼它,——
我们猜……我们从可以召回的时辰
求得记忆,记忆转向它。
七
花儿,你们终归与调理之手相亲,
(古往今来的少女之手)
你们常把铺满花园的桌面,
憔悴并带有轻微的伤痕,
期待着水,让你们从莅临的死亡中
再一次复苏——,此刻
你们又被提升到感觉的手指
那涌动的两极之间,
手指擅长抚慰,超出你们的预料,
你们轻松了,当你们在水罐重逢,
渐渐清凉,释放出少女的温暖——
像忏悔,像混浊的作践的罪孽,
被采撷之罪,以此重建关联——
与你们开放时所感激的少女之手。
八
你们寥寥无几,昔日童年的游伴
在都市散步的花园;那时候
我们怎样相适,彼此暗暗喜欢,
像配有铭语带的羊羔,
我们默默交谈。假如有一次欢乐,
它不属于某个人。它属于谁?
它怎样消逝在过往的行人之中、
在漫长岁月的忧虑之中。
车辆驶过我们周围,漠不关情。
房屋坚固地围绕我们,却是幻境,
谁也不认识我们。天地间什么是真?
没有。只有皮球。它们壮丽的孤线。
也没有孩童……但有时有一个,
啊,正在消逝的一个,迎向坠落的球。
(悼念埃贡·封·里尔克)
九
审判者,切莫夸耀刑法可以减免,
或铁迦不再锁住脖子。
没有一问心被提升,因为蓄意的宽容之痉挛
不过较温和地扭曲你们。
心灵累世的收获,断头台
复又生还,像童子赠还
旧岁的生日玩具。真正宽容的神
当别样进人纯净崇高的心,
雷神般敞开的心。他挟威势而来,
光芒四射,保众神一样存在。
胜过吹送平稳巨船的大风。
不亚于隐秘而轻悄的感应,
它默默在内心赢得我们,
像悄悄游戏的孩子出自无限的交欢。
十
只要机器竟然有主见,不听使唤。
它就对一切成果构成威胁。
它凿岩根粗犷,致力更果敢的建设,
荣耀的手,别再炫耀更美丽的延宕。
它从不松懈。我们以后难以解脱一次,
譬如加油时,它在沉寂的工厂属于自己。
它就是生活。自信能活得最好,
以同样的决心统治,创造,毁灭。
但生存依然那样神奇;一百个地方,
它仍是本源。纯真力量的游戏,
不愿拜倒的人民这些力量无缘。
言语仍娓娓道向不可言喻的事物……
在无用的空间,音乐,常新的音乐,
用最震荡的岩石建造自己神化的栖居。
十一
不厌征服的人,自从你恪守追猎,
严密的死亡规则,某些已悄然形成;
更甚于陷阱和渔网,我知你,一片风帆,
人们将你垂挂在喀斯特溶洞里。
悄悄见你于洞中,仿佛你是一面
颂扬和平的旗帜。可随后:奴仆掀动
你的边缘,黑夜从洞中抛出一串鸽子,
苍白而眩晕,抛人光明……
但这也合理。
让任何怜悯的叹息远离观望者,
不只远离猎人,他警醒,
靠行动完成正该做的事。
杀戮是我们游移的悲哀的一种形态……
凡是发生于我们自身的
在增慢的精神中是纯粹的。
十二
祝愿变化吧。哦,倾心于火焰吧,
一个物在火中脱离你,它炫耀变形;
那运筹的灵精通尘世,
在形象旋摆中,它最爱转折点。
封闭于停驻之中的,已是凝固物;
庇护于寻常的空朦,竟以为平安?
稍待,最坚固的一个自远方警告
坚固物。惨哉:不在场的钟锤高悬!
谁似源泉涌动,认知认出谁
带他欣喜地穿过愉悦受造物,
它总是以开端结束,以终结开始。
每个幸福的空间乃分离之子孙,
它们惊奇地穿越它。自从变形的
达佛涅有月挂的感觉.她愿你化为风。
十三
你须领先于一切离别,仿佛他们
全在你身后,像刚刚逝去的冬天。
因为许多冬天中有一个无尽的冬天,
使你过冬之心终究捱过。
作项长死于欧律狄刻心里,
更歌唱,更赞美,返归纯粹的关联。
在这里,在近者中间,在残酒的国度,
你须是鸣响的杯盏,曾在鸣响中破碎。
你须是,并须知非在之条件,
及你内心震荡的无限根基。
好圆满完成它们,这唯一的一次。
欣喜地,你须把自己计人完满的大自然
那已经耗蚀的,霉烂和哑寂的蕴藏,
难以言喻的总和,并抹去计数。
十四
观花吧,这些效忠尘世的花儿,
我们赐予命运,从命运的边缘——
可是谁知道!若它们懊悔枯萎,
这懊悔该我们承担。
万物欲飘扬。可我们四处逡巡,
像镇纸压住一切,陶醉于稳重;
哦,做事物的老师,我们何其苛刻,
因为它们固守永恒的童年。
谁若将事物用人心灵的睡眠,
伴它们深睡:哦,翌日焕然一新,
他轻松地从共同的深度中回来。
或许他依然长眠;它们开花,
赞美皈依者,如今像您的物一样,
像一切沉静的姐妹,在原野的风中。
十五
哦,你,泉之口,你,赠予之口,
无穷地倾诉一句话,纯净;
你,大理石面罩,蒙住泉水
流淌的面孔。古渠的源头
深藏不露。古渠流过墓地,
从遥远的亚平宁山麓
捎来你的话语,于是话语
沿着你颌下的苍老
汩汩注人眼前的水池。
这里睡卧的大理石耳朵。
你时时刻刻向它倾诉。
大地的耳朵。大地就这样
自言自语。插入一只水罐,
它以为你打断了它的话头。
十六
一再被我们割裂。
此神是康复之地。
我们锋利,因为我们求知,
他却愉悦而四散。
就连纯净的贡品,
若是自由的终结,
他也漠然拒斥,
不纳人他的世界。
唯有死者啜饮
我们在此间闻出的泉源,
当此神向他,向死者默默招手。
唯有喧阗供我们受用。
羊羔渴求自己的响铃,
因天性更沉静。
十七
在哪里,在哪些幸福水长年浇灌的花园,
在哪些树上,从哪些花瓣飘散的花萼,
奇异的慰藉之果正在成熟?
这些珍贵的果实,你或许寻到一枚,
在你那被践踏的贫困之原野。一边又一遇,
你感到惊讶,为果实的硕大和完满。
为果皮的柔软,你惊讶,鸟儿的轻率,
地下虫子的炉忌居然放过它。
难道真有这样的树,天使飞临,
隐身的园丁从容培植,故如此稀罕,
它们不属于我们,却承载我们?
我们,幻影和幽灵,从未有此能力,
靠我们仓促成熟随即枯萎的作为,
挠乱那些沉着的夏天的镇定?
十八
舞女:哦,一切流逝
你置入代序:你怎样呈现。
临终的旋转。这动之树,
怎能不囊括摇曳而成的四季?
你先前的摇曳环树翻飞,
静之树冠怎能不转眼开花?
而静之上空。怕不是阳光,夏天,温暖,
从你发出的无穷温暖?
可它也结果,它结果,你的销魂树。
这不是平静的果实:水罐,
绘有成熟中的条纹,更成熟的花瓶?
而在图案上:不曾留下一道花纹,
那是你幽暗的眉锋
飞笔描在自己转捩的内壁上?
十九
受宠的黄金安居在银行某个地方,
摆出一副跟千万人亲密的模样。
可那个盲目的乞丐竟让铜币看轻,
像一个失落之处,橱柜下尘封的角落。
沿街的商店就像是金钱的家,
金钱打扮成绸缎,丁香和毛皮。
金钱都有呼吸,不管睡与醒,
唯独他,沉默者,处于呼吸的间歇。
哦,这始终张开的手,夜里多想闭合。
明朝命运不会放过它,日复一日
让它伸出去:苍白,艰辛,无限脆弱。
或许最终有一个旁观者为之惊叹,
理解并赞美它持久的存在。
唯歌者能诉说。唯神灵能倾听。
二十
星辰之间,多遥远;但不知多遥远,
见于世间众生。
一个人,譬如一个孩子……与邻人,第二者,
哦,不可思议的距离。
命运大概以在者时间内估量我们,
给我们陌生的感觉;
你想,单单少女与情人竟有多少间隔,
她爱他却又规避。
万物皆遥远,圆从未完结。
你看喜气洋洋的餐桌上,
盘中鱼面目奇异。
鱼不会说话……人曾经断言。谁知道?
谁敢说绝无此地:人之语
或是阙如的鱼语?
二十一
歌唱花园吧,我的心,你不认识的花园;
像注入玻璃的花园,清晰,不可企及。
欣喜地歌唱吧,赞美吧,无与伦比,
伊斯法罕或设拉子的泉水和玫瑰。
请昭示,我的心,你永不离弃它们;
它们爱你——它们正在成熟的无花果;
你与它们的风儿交际,
花枝间的风儿似已升格,有了形影。
避免这个偏见——缺陷伴随着
这已经生成的决心:存在!
丝线,你已参入织物。
无论你内心融进哪一个图案
(即或是苦难生存的一个因子),
如是观,这就是完整而荣耀的丝毯!
二十二
哦,休管命运:我们的存在
那辉煌的丰盛漫溢于公园;
或化为男人雕像,挺立于
高高官门的两端,阳台之下!
哦,这铜钟,它的钟舌日日撞击它,
抗逆沉闷的寻常日子。
或者那一个,在凯尔奈克,圆柱,圆柱,
几乎捱过了永恒的神庙。
今天,同样的丰盈不过还匆匆
鼓荡而去,从水平的黄色的昼
到被眩目的灯光夸张的夜。
但狂奔在瓦解,因不下任何痕迹。
掠过空中的曲线和驱车的曲线,
或许无一枉费。但只属臆想。
二十三
呼唤我,在你众多时刻的那一刻,
它用你作对永无休止;
它乞求,像狗脸一般贴近,
却总是转身而去,
偿若你以为终于抓住它。
你就这样一再被剥蚀。
我们自由。我们本以为
在那里被迎候,结果被放逐。
我们惶然期求中止,
有时,我们对古老的太年青,
对从未存在的又太苍老。
仍然赞美,这才是我们的本份,
因为我们是,呵,危险之树枝,
斧斤和甜美,这危险在成熟。
二十四
哦,这常新的乐趣:从松散的泥土创始!
几乎无人帮助最初的冒险者。
但城市终究诞生在幸福的海湾,
水和油终究盛满了陶罐。
众神刚刚脱出我们大胆的筹划,
旋即毁灭于怏怏不乐的命运。
但他们是不朽的。瞧,我们允许
聆听那一位,他最终满足我们。
我们,历经数千年的一族:一代代父母,
越来越充实于未来的孩子,
总有一天,他必超越并震撼我们。
我们,无止境的探险者,我们有几多光阴!
唯有缄默的死知道,我们是什么,
它总是赚得什么,若它借予我们。
二十五
你听,你已经听见最早的钉耙
平整土地;又是这人类的节拍
穿透了坚实的早春大地
屏息的寂静。那即将来临的,
你觉得新鲜。那早已来过多次的,
你觉得它走来,又焕然一新。
总是希望得到,你从不
占有她。是她占有你。
就连经冬的橡树叶
暮霭里也显出未来的褐色。
微风有时发出一个信号。
黑色灌木丛。可是河滩上
堆积的肥料黑得更浓实。
每个流逝的时辰变得更年轻。
二十六
小鸟的啼鸣令我们销魂……
某一声一次玉成的呼唤。
可是在野外游戏的孩子
已呼唤而去,掠过真实的呼唤。
呼唤偶然。他们把自己
尖叫的楔子打人空隙,
这宇宙的空隙(极乐的啼鸣
进人宇宙,如人入梦境)。
呜呼,我们在何处?益发自由,
我们像断线的风筝飞向半空,
大风撕裂笑声,留片片残痕。
整饬呼唤者吧,歌唱之神!
让他们在呼啸中醒来并承载,
像激流承载头颅和古琴。
二十七
真有时间吗,毁灭性的时间?
安息的山上,城堡何时摧毁?
这颗心,无限属于众神,
造物主何时施予强暴?
我们真是这般懦弱,
如我们的真象,命运欲揭穿?
深深的童年,允诺的童年,
终将在根部归于沉寂?
呵,逝性之幽灵
恍若一缕轻烟
穿透无猜的感受者。
我们本是过客,
在恒常之力的境域
却充当神的习俗。
二十八
哦,来吧,去吧,你几乎仍是孩童,
请为某个瞬间,把舞蹈形象
充实为那一个舞蹈的纯粹星座,
我们在其中逝性地超越自然。
迟滞调理的自然。因为当初那形象
只随谛听而动,当奥尔弗斯歌唱。
你当初还是从那时移来的舞者,
并略感诧异,当一棵大树
久久思忖:凭聆听与你同行。
你还知道那个位置——
琴声响起;闻所未闻的中心。
你为它尝试优美的舞步,
希望终将把步子和面孔
转向朋友极乐的庆典。
二十九
许多远方之沉寂的朋友,请感觉,
你的呼吸仍怎样拓展空间。
在昏暗的钟座的拱影里,
让自己鸣响吗,那耗蚀你的
靠这份供奉日益强大。
且让你自己参与转化。
什么是你最痛苦的经验?
若尝得饮之苦,就化为酒吧。
在如此充盈的今夜,你应是
感觉的十字路口的神力,
感觉奇异交遇的意义。
如若尘世将你遗忘,
对沉静的大地说:我流动。
对迅疾的流水言:我在。
林克 译
诗人自注
——关于“致奥而弗斯的十四行诗”
第一部
第十首:第二段追忆Arles附近古老而著名的Allycamps公墓,《布里格随笔》也以此为题材。
第十六首:这首诗是写给一只狗的。以”我主地手”建立了与贝尔弗斯的关系,他在此充当诗人之“主”。诗人想牵来这只手,让它也为狗祝福——鉴于狗的无限同情和倾心。几乎像以扫一样(参阅《创世记》第二十七章有关雅各的记述),狗长毛也只是为了在自己心中分得一份不该得到的遗产:包含痛苦和幸福的整个人的存在。
第二十一首:对我而言,这首短小的春天之歌似乎相当于一支令人惊叹的舞曲的一注解”。那是在Ronda的小修道院(西班牙南部),我听见唱诗班的孩子在晨祷时唱它。孩子们始终合着舞蹈的节拍,在三角铁和铃鼓的伴奏下,演唱一段我不熟悉的歌词。
第二十五首:致薇拉。
第二部
第四首:独角兽具有古老的、在中世纪一直备受推崇的贞节含义:据说它(对于凡夫俗子是非存在物)一旦出现,它就在处女为它捧着的“银镜”中(见十五世纪的壁毯),也在“她心中”,亦如在第二个同样纯净、同样隐秘的镜子中。
第六首:古代的玫瑰(Eglantine)只有单层花瓣,呈红黄色,像燃烧的火焰。至今它仍开放在这里(Wallis)的个别花园里。
第十一首;涉及古老的捕猎方式,在某些喀斯特地区,猎人把帆布慢慢放进溶洞,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突然翻动帆布,当白得出奇的溶洞鸽受到惊吓,从地下的栖身处仓惶飞出时,就会被猎人射死。
第二十三首:致读者。
第二十五首:与第一部(第二十一首)孩子们的春天之歌相对应。
第二十八首:致薇拉。
第二十九首:致薇拉的一个朋友。
R·M·里尔克
林克 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冯至译
许多村庄好象围在花园里
在十分奇妙的钟楼里
传出凄凉的钟声
岸边的城堡好象卫戍
从黝黑的峡谷里
疲倦地望着中午的湖土
汹涌的波涛在嬉戏
金色的汽船轻轻地
划着闪烁的波线
在湖岸边界的后边
辉耀着银色的群山
映入我的眼帘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壮大。
把你的阴影投到日晷之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尽快成熟,
再给他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更多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的,游荡。
冯至译
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
那么孤单,像世界的最后一幢屋。
大路缓缓地延伸进黑夜,
小小的村子留不住大路。
小村子只是一条道道,
夹在两片荒原间,畏怯地,
神秘地,大道代替了房前的小路。
离开村子的人将长久漂泊,
也许,还有许多人会死在中途。
杨武能译
我过的生活,像在事物上面兜着
越来越大的圈子.
也许我不能兜完最后的一圈,
可我总要试试.
我绕著上帝,绕著太古的高塔
已兜了几千年之久;
依旧不知道:我是一只鹰,一阵暴风,
还是一首伟大的歌.
钱春绮 译
音乐:雕像的呼吸。也许:
图画的静默
你语言停止处的语言
你垂直于消逝心灵之方位的时间
对谁人的感情?哦你是
感情向什么的转化?——:向听得见的风景
你陌生者:音乐
你从我们身上长出来的心灵空间
在我们内心最深处
高出我们之上,向外寻找出路——
这神圣的告别:
当内心围绕我们
作为最娴熟的远方
作为空气的彼岸:
纯净
浩大
不再可居留
陈敬容 译
现在我的悲伤达到顶峰
充满我的整个生命,无法倾诉
我凝视,木然如石
僵硬直穿我的内心
虽然我已变成岩石,却还记得
你怎样成长
长成高高健壮的少年
你的影子在分开时遮盖了我
这悲痛太深沉
我的心无法理解,承担
现在你躺在我的膝上
现在我再也不能
用生命带给你生命
郑敏 译
啊,朋友们,这并不是新鲜,
机械排挤掉我们的手腕。
你们不要让过度迷惑,
赞美“新”的人,不久便沉默。
因为全宇宙比一根电缆、
一座高楼,更是新颖无限。
看哪,星辰都是一团旧火,
但是更新的火却在消没。
不要相信,那最长的传递线
已经转动着来日的轮旋。
因为永劫同着永劫交谈。
真正发生的,多于我们的经验。
将来会捉取最辽远的事体
和我们内心的严肃溶在一起。
1922,米索
冯至 译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
但是那死亡和奇诡
你怎样担当,怎样承受?——我赞美。
但是那无名的、失名的事物,
诗人,你到底怎样呼唤?——我赞美。
你何处得的权力,在每样衣冠内,
在每个面具下都是真是?——我赞美。
怎么狂暴和寂静都象风雷
与星光似地认识你?——因为我赞美。
1921,米索
冯至 译
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
不向你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
越过你向着其它的事物?
啊,我多么愿意把它安放
在阴暗的任何一个遗忘处,
在一个生疏的寂静的地方,
那里不再波动,如果你的深心波动。
可是一切啊,凡是触动你的和我的,
好象拉琴弓把我们拉在一起,
从两根弦里发出“一个”声响。
我们被拉在什么样的乐器上?
什么样的琴手把我们握在手里?
啊,甜美的歌曲。
1907,卡卜里
冯至 译
孤寂好似一场雨.
它迎着黄昏,从海上升起;
它从遥远偏僻的旷野飘来,
飘向它长久栖息的天空,
从天空才降临到城里.
孤寂的雨下个不停,
在深巷里昏暗的黎明,
当一无所获的身躯分离开来,
失望悲哀,各奔东西;
当彼此仇恨的人们
不得不睡在一起:
这时孤寂如同江河,铺盖大地......
杨武能译
凋萎的林中响起一声鸟鸣,
它显得空虚,在这凋萎的树林。
可这鸣声又这般地圆润,
当它静止在那创造它的一瞬,
宽广地,就像天空笼罩着枯林。
万物都驯顺地融进鸣声里,
大地整个躺在里面,无声无息,
飓风好似也对它脉脉含情;
那接下去的一分钟却是
苍白而沉默,它仿佛知道,
有那麽一些东西
谁失去了都会丧失生命。
杨武能译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象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侵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1903
冯至译
耶稣,我又看见你的双足,
当年一个青年的双足,
我战兢兢脱下鞋来洗濯;
它们在我的头发里迷惑,
象荆棘丛中一只白色的野兽。
我看见你从未爱过的肢体
头一次在这爱情的夜里。
我们从来还不曾躺在一起,
现在只是被人惊奇,监视。
可是看啊,你的手已撕裂:——
爱人,不是我咬的,不是我。
你心房洞开,人们能够走入:
这本应该只是我的入口。
现在你疲倦了,你疲倦的嘴
无意于吻我痛苦的嘴。——
啊,耶稣,何曾有过我们的时辰?
我二人放射着异彩沉沦。
1906,巴黎
冯至译
象是国王在猎场上拿起来
一个酒杯,任何一个酒杯倾饮,——
又象是随后那酒杯的主人
把它放开,收藏,好似它并不存在:
命运也焦渴,也许有时拿动
一个女人在它的口边喝,
随即一个渺小的生活,
怕损坏了她,再也不使用。
放她在小心翼翼的玻璃橱,
在橱内有它许多的珍贵
(或许那些算是珍贵的事物。)
她生疏地在那里象被人借去
简直变成了衰老,盲瞶,
再也不珍贵,也永不稀奇。
1906,巴黎
冯至译
总是一再地,虽然我们认识爱的风景,
认识教堂小墓场刻着它哀悼的名姓,
还有山谷尽头沉默可怕的峡谷:
我们总是一再地两人走出去
走到古老的树下,我们总是一再地
仰对着天空,我在花丛里。
1914
冯至译
无限地扩大著自己的生命,
你等待又等待这独一无二的瞬间;
这个伟大而充满预见的时刻,
这些石头的觉醒。
从深渊向著你迫近。
金色棕色的书籍,在阴影中
一一从书架上隐去;
你想起那些游历过的地方,
想起那些景色、那些
妇女,和她们的衣裳。
忽然你省悟了:对,就是那边。
你挺身起立,在你面前
仿佛从往昔的某个远方
升起了忧虑、意象和祈祷。
陈敬容 译
他从灰暗的簇叶下走来,
一身灰暗如同这座橄榄园;
他把盖满了灰尘的额头
埋进满是尘垢的灼热的双手.
这是在一切之后.这是终点.
既然快要失明了,此刻我必须离开,
你为何像这样情愿,我得说
你存在,但我不复能将你找见.
我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心头,不在.
不在别人心头,也不在这岩石里面.
我再也找不到你.我孤独无依.
我独自担负着人类的苦难,
那是由于你,我曾经应许.
但你并不存在.啊,莫名的羞惭...
然后听说:有一位天使到来.
为何是一位天使?哎?那里黑夜
漠然地在树林里舒展枝叶.
信徒们睡梦中激动起来.
为何是一位天使?哎,那是黑夜.
正在到来的夜晚并没有什么特殊,
上百个同样的夜晚在那儿消逝.
狗都在睡觉,石头都躺倒,
哎,一个愁惨的夜晚,任何一个夜晚.
等待着黎明再一次降临.
因为天使们的到来并非由于这样的恳请,
而黑夜也不会又幽暗又光明.
为一切而舍弃自己的人只好让人放逐,
他们被自己的父亲所抛弃,
母亲的心呵也对他们关闭.
陈敬容 译
夜不是为着所有的人.
夜把你和你的邻居分开,
你不会不顾黑夜而将他找寻.
假若在夜间你让灯火把房间照亮
面对面看着人们,
你准会想:哪一个是?
脸上洒落的灯影
使人们可怕地变得畸形,
倘若他们曾经在夜间相聚,
你便看见一个动荡的世界
整个聚到了一起.
在他们的被灯光照得发黄的额上,
被放逐了所有的思想.
他们眼光里闪出酒意,
胳臂上悬垂的沉重的手势,
使他们在谈话时
能够了解彼此.
虽然他们同时说道:我,我,
那意思却是:任何一人.
陈敬容 译
我愿坐在谁身边,
唱一支歌来催眠.
我愿轻轻哼唱着摇你入睡,
守护你沉入又走出梦寐.
我愿是房屋里唯一的人,
懂得什么叫夜凉如水.
我愿向里里外外四下里倾听,
向你,向世界,向森林-
时钟敲响着召唤每一个人,
人们直看进时间的底蕴.
下边走过一位陌生人,
惊起奇怪的犬吠数声.
随后是一片寂静.
我睁大双眼对你凝睇:
他们轻轻扶着你让你离去,
正当有什么骚动在黑暗里.
陈敬容 译
捷克人民的歌声
这般甜蜜又深沉;
被它感动的心灵,
欣喜得想要哭泣.
当一个儿童
在土豆地里咿语;
穿过长夜守望者的梦,
它的清唱来临.
纵使你远远离开,
到世上最寂寞的所在,
往后的岁月,它执著的声音,
仍然会萦回在你的心里.
陈敬容 译
瞧,我们的白昼是这般委屈,
夜晚呢又充满恐惧,
在木然的白色的不安里,
我们走向你,红色的蔷薇.
玛丽亚,你一定得待我们温柔,
因为我们是从你血液中出生,
而且仅仅只有你了解
我们的渴望的毒刺.
你自己的心不也是一样,
能感觉到处女的忧郁?
它像圣诞节的白雪般冰冷,
却又是一朵火焰,一朵火焰……
陈敬容 译
我像一面旗被包围在辽阔的空间.
我觉得风从四方吹来,我必须忍耐,
下面一切还没有动静:
门依然轻轻关闭,烟囱里还没有声音;
窗子都还没颤动,尘土还很重.
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又把自己抛出去,并且独个儿
置身在伟大的风暴里.
陈敬容 译
我是琵琶.假若你祝福
我的精练语言的拱形的
美,谈论我吧,像谈论
饱满成熟的无花果.扩大
我内心的黑暗吧,那真像
杜莉雅的黑暗呵,在她恋爱的心中
黑暗还没有这样多.
她从我身边取一点音响
放在自己的脸上,而且歌唱.
对待她柔弱,我可得伸展自己
直到我内心的一切都在她心里.
陈敬容 译
时辰祈祷·贫穷与死亡/
[奥] 里尔克 著/ Dasha 译
Das
Buch von der Armut und vom Tode
本集译文承蒙冬子兄弟拨冗从神学及汉语角度作检校并提出修改意见修改,Dasha在此谨致谢忱。
1.Vielleicht, da? ich durch schwere Berge gehe
或许,我穿过层层群山进入
坚硬的矿脉,孤独如一粒矿石;
我深陷着,看不见尽头,
也看不见远方:一切都近在咫尺,
一切近在咫尺的都是岩石。
身陷苦痛我依旧懵然无知,——
这巨大的黑暗令我如此渺小;
但如果你是这黑暗,请让我沉重,将我碎毁:
你的整只手落在我身上,
我落在你身上,带着整声惊呼。
2.Du Berg, der blieb da die Gebirge kamen
山啊,你停留在众山从来之处,——
坡上没有茅舍,顶峰没有名姓,
终年的积雪,冻僵漫天星斗,
遍开仙客来的山谷,
散发着大地的芬芳;
你啊,众山之口与光塔
(尚未响起昏礼的唤礼声):
我可正走在你的里面?身在玄武岩中
我可像一块尚未被发现的金属?
敬畏地我布满你裂隙,
处处感受到你的坚硬。
这就是我存身其中的恐惧?
深深恐惧于过于庞大的城市,
你将我置身其中深至灭顶的城。
哦,如果一个人曾向你述说
他的生存的疯狂与疑虑。
来自太初的风暴啊,你长身站起,
将那疯狂与疑虑糠秕般从你面前吹去……
如果此刻你需要我,那就说吧,——
于是我将不再是我口中的主人,
这张口更像一道渴望愈合的伤口;
我的手仿佛两只狗,停在
我的身侧,吠声刺耳。
主啊,你迫使我,进入一个陌生时刻。
光塔:Minaret,法语词,德文为Minarett。阿拉伯语音译为“米宰奈”(Mi'dhanah),是清真寺宣召礼拜的建筑物。早期清真寺以敲钟召唤礼拜者,后来由“穆安津”(Mu'adhadhin,宣礼者、赞教者、唤教者、呼喊者)定时召唤:“安拉至大,安拉至大……”。645年,埃及阿穆清真大寺建造了伊斯兰史上第一个尖塔,既作登塔颂宣礼词召唤礼拜者之用,又在塔顶悬灯为航船和沙漠中迷途者指明方向,故又名灯塔、光塔。
昏礼:伊斯兰教有每日“五时拜”。《古兰经》说:“你们在晚夕和早晨,应当赞颂真主超绝万物。天地间的赞颂,以及傍晚的和中午的赞颂都只归于他”(30:17—18),说的就是每日的“五时拜”。晨礼,拂晓到日出前进行;晌礼,正午刚过时进行;晡礼,日偏西至日落前进行;昏礼,日落至天黑间进行;宵礼,天黑至破晓前进行。
3.Mach mich zum W?chter deiner Weiten
让我成为你的辽远的守望者,
让我成为岩石上倾听的人,
给我双眼,让我看遍
你的海的寂寞,
让我伴着滚滚江河
在拍岸的喧嚣中
深入夜的声音。
派遣我到你风起云扬的
荒凉国度,
那里雄伟的修道院宛如华服
围裹着不曾生活过的生命。
那里我愿置身朝圣者之中,
不再有欺诈能够将我
同他们的音容隔阻,
那里我愿追随一个失明老者
走无人识得的路。
4.Denn, Herr,gro?en St?dte sind
主啊,庞大的都市正
无可救药地瓦解;
最大的城仿佛逃离在烈火之前,——
没有慰藉可以将它慰藉,
它短暂的时间正在飞逝。
那里人们活着,困苦而艰辛,
在低矮的房室里,面带惊惶,
比头生的牲畜更恐惧;
屋外你的大地醒着呼吸着,
他们活着,却对此一无所知。
那里少年们在窗阶旁长大,
始终活在同一片阴影下,
他们不知道,外面的鲜花呼唤着
一个充满辽阔、幸福与和风的白昼,——
他们不得不成为少年,饱尝不幸的少年。
那里少女们向着未知如花绽放,
怀念着自己童年的安宁;
但她们为之红艳的,却不在那里,
于是她们颤栗着再次闭合。
在遮幕的后室里,她们
拥有失望的母性的白日,
长夜里无望的啜泣,
和没有争战与力量的凄寒岁月。
灵床全部停放在黑暗中,
她们渐渐渴望进入里面;
渴望长久地死去,披枷戴锁,
乞妇一般告别人间。
5.Da leben Menschen, wei?erblühte, blasse
那里人们活着,白色地盛开,苍白,
那里人们死着,惊讶地死于艰辛。
无人看见这皲裂的古怪的面孔,
被一个温柔的种族用微笑
在无名的夜里扭曲而成。
他们四处游荡,艰辛而屈辱,
服侍着无知无觉的冷漠事物,
他们的衣衫日渐褴褛,
他们美丽的手早早老去。
人来人往,却无人想到去爱惜他们,
哪怕是略带踌躇,略带懦弱也好,——
只有胆怯的狗,无处安身,
悄悄在他们身后跟随片刻。
他们生活在百般痛苦之下,
被每小时的报时声叱骂,
他们落寞地聚集在医院四周,
忧心忡忡等待着可以进入的日子。
医院里面是死亡。而不是,他们
童年里擦肩而过的美妙问候,——
那众所周知的、微不足道的死亡,
属于他们自己,依然青涩,
仿佛他们身内尚未成熟的果实。
微不足道的死亡:参见第一部“修士生活”第35首“我无法相信这微不足道的死亡”(Ich kann nicht glauben, da? der kleine Tod)。
6.O Herr gib jedem seinen eignen Tod
主啊,赐给每个人他自己的死亡。
这个死,来自他的生命,
有他的爱、思想和苦难。
7.Denn wir sind nur die Schale und das Blatt
我们只是果叶与果皮。
每个人自身拥有的巨大的死,
却是他们围绕着的果实。
为它之故,少女们轻移脚步,
树一样从琉特琴里走出,
少年们渴望长大成人;
女人们,成为成长者信赖的人,
抵御着那无人能够承受的恐惧。
为它之故,那些我们曾目睹的事物
尽管早已远逝,仍持留着仿佛永存,——
每个勾画或建造人,
是这果实周遭的世界,
冰封、雪融,风吹,日曝。
涌入它里面的,是心脏的
全部温暖和大脑的白色狂热——:
你的天使迁飞如鸟,
却矫称所有果实依然青涩。
8.Herr: Wir sind armer denn die armen Tiere
主啊:我们比那些不幸的动物更不幸,
无知无觉,它们却完成了它们的死亡,
而我们却全都依然没有死去。
赐给我们,我们用科学所赢得的,
让我们将生命捆扎在葡萄架上,
五月已早早开始。
死是如此陌生而沉重,
因为这不是我们的死;一种死
最终接纳我们,只因为我们无人成熟。
于是,一场风暴将我们全部吹落。
站在你的花园里年复一年,
我们是结出甜蜜死亡的树;
收获时节我们却老去,
就像被你惩罚的妇人,
早衰、残败而颗粒无收。
成为树更好吗?我们只不过是
女人的生殖器与子宫,满足了许多的人吗?
我如是说是放肆、有失公允吗?——
我们与永恒通奸,
我们在产床上流产,
我们的死亡胎死腹中;
那蜷曲着的、发育不全的胚胎,
(似乎因可怖的事物而惊惧)
手蒙着双眼,
凸起的额头上早已流露出
它无法承受的全部的恐惧,——
就这样所有人娼妇一样终结他的生命
在产褥期的挣扎里、在剖腹产的手术中。
9.Mach Einen herrlich, Herr, mach Einen gro?
使一个人荣耀,主啊,使一个人为大。
为他的生命营造一个美丽的子宫,
将他的羞处如一道大门树立
在氄毛金色的森林中,
通过无以言表的阳物牵引出
雇佣骑兵、白盔白甲的步兵
和云集的万千子孙。
赐与一夜吧,让他领受
人类依然无法企及的深渊;
赐与一夜让万物盛开,
让万物芬芳更甚于紫丁香,
摇曳更甚于你的风之翼,
欢欣更甚于约沙法。
赐与他一个漫长的受孕期,
让他在增大的衣衫里壮大,
赠与他星辰的寂寞,
当他的容貌冰消雪融,
不会有惊奇的目光将他窥看。
更新他以一餐简单的饮食,
以露水,以不杀生的菜肴,
以那生命——悄然如短祷,
温暖如田野里涌出的风。
让他,再一次重温童年;
重温潜意识与不可思议,
重温他充满预感的起始岁月里
述说不尽的隐密重重的传奇。
就这样命他等待他的时辰,
等待分娩主死亡:死亡
孤独而辉煌如一座巨大的花园,
是一个方远应召而来的人。
约沙法:Josaphat,一,犹大国第四代王,在面对仇敌的争战时,让诗歌敬拜的队伍成为争战的先锋部队。详见《旧约·历代记下》。
10.Das letzte Zeichen lass an uns geschehen
最后的神迹且在我们身上成就,
将它显现在你能力的冠冕,
赐给我们此刻(依照所有妇人的苦痛)
人最真诚的母性。
大能的施与者啊,
且莫满足那诞生神的妇人的梦,——
且瞩目那重要人物,那个分娩死亡的人,
请用你追索他的手
引领我们走向他。
看吶,因为我看见了他的宿敌,
他的宿敌更像时间中的谎言,——
而他将起身于嘲笑者之国,
将被称作一个梦着的人:因为
醒着的人永远是醉中梦着的人。
但求你根植他于你的悲悯,
在你古老的光芒里将他培植;
请让我成为这约柜的舞者,
让我成为新弥赛亚的口,
成为歌唱的人,成为施洗者。
11.Ich will ihn preisen. Wie vor einem Heere
我愿将他赞美。我愿
像军队前列的号角,边走边唱。
我的血必将比大海更加砰訇,
我的话必将甜如蜜,被人们渴望,
却不会像酒一样让人迷醉。
春夜里,如果没有许多人
停在我的床榻周围,
我愿盛开在我的弦歌里
轻悄如北方四月,因为
迟来,胆怯地围绕着每一片树叶。
我的声音向两个方向成长,
长成一缕芬芳和一声呼喊:
一个我将留给远方,
另一个必成为我的寂寞的
天使、至福与幻像。
参见第九首“约沙法”
注。
12.Und gieb, da? beide Stimmen mich begleiten
如果你将我再次播撒在城市与恐惧中,
请赐给我这两种声音将我陪伴。
与它们一道我愿存身在时间的愤怒里,
我愿用我的音声为你备好眠床
在每一个你渴望的地方。
13.Die gro?en St?dte sind nicht wahr; sie t?uschen
庞大都市并不真实;它们迷惑着
白日、黑夜、动物和孩子;
它们讲述着谎言;以它们的沉默,
以噪音,以顺服的事物。
虚无来自遥远而真实的事件,
变化者啊,虚无围绕着你旋转,
在自身里形成。你吹动的风
落入小巷,小巷别样地旋转你的风,
于是你的风呼啸在来去之间
被撩乱,被激怒,被激动。
你的风同样吹向花园里的花坛和林荫路——:
14.Denn G?rten sind, - von K?nigen gebaut
因为花园是真实的,——帝王们营建的花园,
曾在这些花园里帝王们须臾行乐
与那些笑靥如花的
年轻女子。
她们令这些疲惫的花园彻夜无眠;
她们温言软语如灌木丛中的微风,
她们轻裘罗裳光艳照人,
她们晨装的丝裾
轻曳石径宛如溅溅溪水。
如今所有花园全被她们抛在身后——
宁静而无主
排列在异国春天明亮的调色盘里,
缓缓燃烧着秋的火焰
在枝桠巨大的炉篦,
在那用万千花押字艺术地
锻造成的闪亮的黑色栅格。
透过花园是宫殿耀眼眩目
(仿佛苍白的天空朦胧地闪光),
褪色的图画沉沉陷入殿堂
仿佛陷入内心的幻境,
陌生于每一个节日,顺从地放弃,
隐忍无语如一个过客。
15.Dann sah ich auch Pal?ste, welche lebenn
然后我还看见活着的宫殿;
如同美丽而聒噪的鸟,
它们自鸣得意。
许多人因富有而渴望抬高自己,
但这些富人们却并不真正富有。
不像你的游牧民族之主,
当他们赶着拥挤的羊群
游动在晴翠的原野上
他们仿佛清晨天空上的浓云。
当他们安营扎寨,他们的号令
回荡在新的一夜,
恍然有另一个灵魂
在他们流浪的坦荡大地上苏醒——:
黑色的驼峰巍峨如山
围绕着大地。
牛群的气味弥漫在
他们的行列之后已经十天,
温暖,浓郁,风吹不散。
灯火辉煌的婚筵上
丰饶的酒彻夜流淌:
他们牝驴的奶汁绵绵不绝。
不像大漠部落的那些酋长,
夜夜睡在凋敝的毛毯,
却将红宝石镶嵌在
他们心爱的牝驼的银梳上。
不像那些王侯,将不能
散发芳香的黄金视如粪土,
他们骄奢的生命缀满
龙涎香,杏仁油和檀香木。
不像东方的白人戈苏达尔,
一面向帝国证实天赋神权;
一面却憔发披垂,
苍老的额头频叩脚下的地砖,
泪流满面,——因为天国乐园里
没有片刻时光属于他。
不像古老商港的拓荒者,
关心着,如何让自己的真实
凭借图画被美化得空前绝后,
再借由时间将这个图像美化;
在他们的金碧辉煌的城市里
他们像纸片一样折叠起来,
悄无声息喘息在无色的梦里……
这就是那些富人,他们驱使生命
变得无边的宽无边的重无边的暖。
富裕的日子随风而逝,
却没有向你索还,那么,
只求你让穷人最后复归于贫穷吧。
16. Sie sind es nicht. Sie sind nur die Nicht-Reichen
他们不是穷。他们只是“不富”
没有渴望,没有世界,
身上标记着最后的恐惧,
处处被剥光,处处被歪曲。
沾满城市的尘垢,
挂满各色的垃圾。
他们声名狼藉如同天花病床,
如同被弃的碎瓦,如同骷髅,
如同一年过尽的日历,——
然而,如果你的尘世充满困乏:
你的尘世就将他们排列在玫瑰床上,
佩戴着他们像一颗护身符。
因为他们比纯洁的石头更纯洁,
因为他们像初生尚不能视物的动物,
因为他们充满天真,无尽地属于你,
因为他们别无所求,只需要——
被允许贫穷,如同他们真实地模样。
玫瑰床: Rosenkette, bed of roses,安乐窝。相传古希腊的锡巴里斯人 (Sybarite)富有而奢侈,将玫瑰花瓣撒在床上睡觉。
17.Denn Armut ist ein gro?er Glanz aus Innen
因为贫穷是来自内心的一道伟大的光芒……
18.Du bist der Arme, du der Mittellose
你是穷人,你身无分文,
你是石头,无处栖身,
你是被遗弃的麻风病人,
手持摇铃在城外逡巡。
你身无长物,清贫如风,
你的名誉勉强遮掩你的赤裸;
孤儿的褴褛衣衫于你
也是华服,像一份财产。
你贫穷得像少女腹中胚胎
的力量,少女揿按自己的腰
欣喜地确信胎儿的存在,胎儿的力量
却窒息了她妊娠的第一口呼吸。
你贫穷:如同春雨,
极乐地落在城市的屋顶,
如同愿望,被囚犯憧憬
在永无天日的牢房。
如病人,别样地躺着
幸福着;如铁轨上的野花
伤悲地贫穷在旅途迷茫的风里;
如人们掩泪的手……
瑟缩的飞鸟与你相比算得了什么?
数日未进食的野狗又算得了什么?
自我迷失算得了什么?
被猎取又被遗弃的动物们
无声而漫长的忧伤又算得了什么?
夜间收容所里所有的穷人,
他们与你和你的贫困相比算得了什么?
虽然他们只是细碎的石子,而不是磨臼,
可他们却还是磨出了一点点面包。
而你却是一个赤贫的人,
一个遮着面孔的乞丐。
你是贫穷伟大的玫瑰,
是黄金变成阳光
永恒的形变。
你是悄无声息的没有家的人,
不再踏入这个尘世:
对所有需要你的,你已太大太沉。
你呼号在狂风里。你像一张竖琴,
令每一个弹琴的人碎骨粉身。
19.Du, der du wei?t, und dessen weites Wissen
你啊,你的切身体会与广博知识
全来自于贫穷与贫穷的丰盛:
践行吧,让穷人不再因某人的恼怒
而被遗弃、被践踏。
其他人似乎被抛离弃;
而他们却像鲜花一样
从根茎生出,芬芳如香蜂草,
叶如锯齿而细嫩。
20.Betrachte sie und sieh, was ihnen gliche
观察他们吧,看何物与他们相同:
他们动如置身风中,
静如被人握在掌心。
他们的眼里,明亮的草坪
暗去在佳节,
当一阵骤急的夏雨飘落。
21.Sie sind so still; fast gleichen sie den Dingen
他们如此安静;安静得近乎于物体。
如果有谁邀他们入室,
他们就会像远道而归的友人,
消失在微小的器物里,
朦胧如一件闲置的器具。
仿佛遮掩的珍宝旁的守卫,
他们护卫着珍宝,却看不见自身,——
他们如一叶小舟浮荡在深渊里,
如亚麻布在漂晒场上
被铺展,被张开。
22.Und sieh, wie ihrer Fü?e Leben geht
看吶,他们的双足是怎样走过一生:
仿佛动物,一生纠结着走过的
每一条道路,充满着的回忆
是岩石与落雪,是轻轻走过的
无忧、柔嫩而冷冽的草地。
他们满怀大悲之悲,
人类已在其中碎落成小烦忧;
芳草的香泽与岩石的锋芒
是他们的宿命,——他们两者皆爱,
他们穿行在你的视野里,
仿佛双手穿行在琴弦中。
23.Und ihre H?nde sind wie die von Frauen
他们的手恰如妇人的手,
具有某种母性;
快活如筑巢的鸟,——
在理解中温暖,在信赖中平静,
伸手触摸如同杯盏。
24.Ihr Mund ist wie der Mund an einer Büste
他们的口恰如胸像的口,
从未歌唱从未呼吸从未亲吻,
那张口属于一个逝去的生命,
曾经贤明地整饬、接受一切,
此刻那张口隆起,仿佛知晓一切——
虽然只是比喻、石头和物……
25.Und ihre Stimme kommt von ferneher
他们的声音来自远方,
在日出之前启程,
在浩瀚的森林里,走了许久,
曾在梦中与但以理交谈
曾看见大海,将大海讲述。
但以理:Daniel,以色列人,因立志不以征服犹大国的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的膳和酒玷污自己,上帝赐给他聪明和知识,通晓各样的异象和梦兆。详见《旧约·但以理书》。
26.Und wenn sie schlafen, sind sie wie an alles
他们睡去时,仿佛他们
被归还悄悄借走的一切,
仿佛荒年里的面包四处分发
给午夜的黑,给清晨的红,
仿佛漫天飞雨飘落在
黑暗新鲜的丰饶里。
他们的名字没有一丝痕迹留在
他们的肉体,那为胚胎预备的肉体
睡去如同种子中的种子,
永恒地成为你。
27.Und sieh: ihr Leib ist wie ein Br?utigam
看吶,他们的肉体恰如新郎,
流动在床榻上宛若清溪,
宛若美丽的物品,
美丽、激情而绝俗。
他们的肉体的纤柔里集聚着衰弱,
和来自许多妇人的恐惧;
然而他们肉体的欲望却强盛如龙,
睡守在羞处之谷。
28.Denn sieh: sie werden leben und sich mehren
看呐:他们将生活,将繁衍,
将不会被时间征服,
将滋长成林中的果子,
甘甜中蕴含着泥土。
他们有福了,这些从未远去的人,
这些上无片瓦静伫雨中的人;
临到他们的将是所有的收获,
他们的果实将千倍饱满。
他们的生命将超越所有终结,
将超越意义不再的国,
他们将像休憩过的手一样升起,
当所有身份与所有民族的手
变得疲惫。
《新约·路加福音》6:20:耶稣举目看着门徒说,你们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神的国是你们的。
Und er hub seine Augen auf über seine Jünger und sprach: Selig seid ihr Armen;
denn das Reich GOttes ist euer.
(Evangelium des Lukas,DIE BIBEL Luther 1545)
29.Nur nimm sie wieder aus der St?dte Schuld
只求你救他们脱离城市的罪孽,
城市里一切愤怒针对着他们且含混不清,
人声鼎沸的岁月里,他们
在令人惊异的隐忍中枯萎。
难道世间就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是谁被风找寻?是谁啜饮溪流的波光?
池塘深深的堤梦里
就没有门与门槛更自由的倒影?
他们只需要一块窄小的地,
只求在上面像树一样拥有自己的一切。
30.Des Armen Haus ist wie ein Altarschrein
穷人的房屋像祭坛的圣龛。
永恒在其中变成饮食,
夜幕降临时,永恒悄然转身
转一个大大的圈返回,
余香袅袅遁入自己。
穷人的房屋像祭坛的圣龛。
穷人的房屋像孩子的手。
不去拿取成人们渴望的;
只捕捉带螯的甲虫,
溪水磨圆的石头,
流沙,和汩汩作响的贝壳;
如高高挂起的天平,
宣告着全部最细微的领受
吊盘久久摇摆。
穷人的房屋像孩子的手。
像地球的是穷人的房屋:
那一个形成水晶的碎片,
在飞落中明明灭灭;
贫穷得像马棚温暖的清贫,——
但在黄昏时:那地球就是一切,
一切星辰都从中升起。
31.Die St?dte aber wollen nur das Ihre
城市却只是欲求属于它们,
将一切拖入它们的进程。
将动物像空心木头一样粉碎,
将无数大众焚烧成灰烬。
城里的人在文明里服务,
深深失去了他们的磅秤与标尺,
他们将城市的蜗行称做进步,
飞快驶向城市迟缓引领的地方,
他们自命不凡,如同花枝招展的婊子,
藉着金属和玻璃高声喧嚷。
日日被一个幻觉愚弄,
他们甚至已不再是他们自己;
金钱不断加增,变得无所不能,
浩大得如同东风,而他们却变得渺小,
被呼来唤去,他们等待着葡萄酒
和动物与人类的血酿成全部毒药
来刺激他们短暂的生意。
东风Ostwind,在德、英等国是冬季的风,相当于汉语语境里的“北风”。
32.Und deine Armen leiden unter diesen
你的穷人忍受着这些痛苦,
因眼见的一切而病入膏肓,
他们瑟瑟发抖仿佛身患热病,
被逐出每一个住所,
游荡在黑夜里如同游魂野鬼;
他们背负着全部的污秽,
仿佛呕吐在阳光里的腐物,——
被每一个偶然,被娼妓的艳装,
被车辆和街灯高声怒骂。
而如果有一张庇护他们的口,
请让那张口成熟,让那张口开启。
33.O wo ist der, der aus Besitz und Zeit
哦他在何方?那个以财物与时间
凭增他伟大的贫穷,
在集市上除去衣衫,
赤身走到主教面前的人。
他属于众生的挚诚与至爱,
他像一段锦瑟年华降临人间;
他是你的夜莺的褐衣兄弟,
他的身内是尘世的一个奇迹,
一个满足与一个欣喜。
他并不是终日倦怠
欢颜日减的人,
佩戴着小花就像带领着小兄弟,
沿着草地边缘他边走边讲。
讲述着自己如何倾尽一身
成为众生的一个欢喜;
他纯净的心没有尽头,
不曾忽略任何细小之物。
他从光中走向永远更强的光,
他的静室盈满欢愉。
微笑在他的脸上增长,
含满他的童年与往事,
成熟得如同豆蔻年华。
当他开口歌唱,甚至昨日
与遗忘也转身归来;
一丝宁静停留在小屋里,
惟有姊妹们的心在嘶喊,
曾经,他像新郎一样将她们感动。
歌声的花粉轻轻
离开他朱红的唇,
梦一般飘向至爱,
落入敞开的花冠,
慢慢沉入花的底。
她们接纳着他,无瑕的人,
用她们的肉体,她们的灵魂。
她们的双眼闭合如同玫瑰,
她们的秀发满蓄夜的温存。
事物无分大小接纳着他。
基路伯,那惊艳的蝴蝶
来向无数的动物们说话,
要它们的女人把果实收获:
因为万物已将他明认,
因他而拥有繁盛。
死去时,轻悄得仿佛没有名姓,
他被分发给四野:他的精子
在溪流中流荡,在森林中歌唱,
在繁花中静静地将他凝望。
他躺卧着歌唱着。姊妹们远远赶来,
为心爱的男人泪雨飞扬。
这是记写方济各(Francesco d'Assisi1181—1226)的诗。下一首亦然。方济各,天主教方济各会的创始人,意大利主保圣人,又译法兰西斯。生于意大利阿西西(Assisi),父亲是呢绒商人。1205年,成立方济各会,提倡过清贫生活,衣麻跣足,托钵行乞,会士间互称“小兄弟”。1209年方济各的托体修会获得教皇英诺森三世(Innocentius III)批准,正式成立。1226年死于故乡,1228年,教皇格列高利九世追谥其为圣徒。
方济各是一位难得的圣徒,他的爱心、谦卑与服侍,在他生时已为人广泛传诵。他与同伴的生平事迹,以及许多神迹奇事的传说,被收集在《圣法兰西斯的小花》(Little Flowers of St. Francis)一书中。
34.O wo ist er, der Klare, hingeklungen
哦他去往何方,纯净的人,鸣响着?
为什么,期待的穷人却并未感到
欢欣而年轻的他,已经远去?
为什么他并未升起在他们的暮霭中——
贫穷伟大的黄昏之星。
(里尔克《时辰祈祷》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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