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米修(Henri Michaux)诗选
亨利·米修(Henri Michaux 1899-1984),法国诗人,画家。借助东方神秘主义与迷幻药进行颠覆性写作,其诗歌直接呈现个体的潜意识与神话原型,语言不再是表达或修饰的工具,而成为映射另一种维度的存在的镜子。
信 我从遥远的国度写信给你
我从曾是明朗无比的国度写信给你,我从一个裹着阴暗大衣的国度给你提笔。
这么多年了,我们都还活着,活在降着半旗的塔里。
唉,夏日,中了毒的夏日!
从此以后,记忆总是深陷于那一天,停滞不前。
钓在钩上的鱼无比地想念水,无比地想念,这难到不是很自然吗?
在山坡的最高处,长矛当胸穿透,
从此,生命再也不成为生命,那个冲破神殿大门的一刻。
我们相互询问,不知如何是好,我们谁也不比谁知道得更多。
这个人手足无措,那个人狼狈不堪,所有的人都心慌意乱。
平静消失了,智慧不比一口气更持久,
告诉我,有谁在脸颊上挨了三支箭还能装作若无其事?
有些人被死亡带走,有些人在监禁、饥饿、流放与不幸中沉沦。
寒冷如军刀穿透了我们,卑鄙与阴险也在我们之中降临。
在这块土地上,还有谁能够承受抚心的欢吻?
我与酒相会是一首诗,我与女人相会是一首诗,天与地相会是一首诗,
但我们听到的诗却麻痹我们的领悟。
大痛中唱不出歌,艺术如青玉的斑纹嘎然中止,
浮云飘过,岩石的般云,桃子般的云,而我们也如飘过的浮云,填满着痛苦的徒劳的力。
我们不再喜爱白天,它咆哮的厉害,也不再喜爱夜晚,它被忧虑所包围。
万籁只叫人沉落,没有一丝声音给人以依靠。
我们的生命有如我们苍白的脸孔,疲惫。
世事很重,夜也重,但重又如何呢?
千万颗星星也照不亮一张床。知者不再知,他们随车而颠,随轮而转。
“保留自己于自身?”
别妄想了,而孤独的房屋不能独存于鹦鹉横行的小岛,坠落中可鄙现出原形。
纯粹的不再纯粹,露出的是固执与憎恨。
在坠落时的尖叫中露出,在鬼魅般的闪躲中露出。但伟大,它从来不出现。
隐秘的热情,永别的真理,石板的沉默,被刺杀者的痛喊,
我们的一切不过是冻结的休息和燃烧的热情的总和。我们的路是丧家之犬的路。
我们未曾在沉默中认出自己,在呐喊声中也未曾,在洞窟中,在异乡人的手势中。
旷野依旧无动于衷,太阳也不曾在意。
我们自照,在死亡的镜子里,在被亵渎的印章的镜子里,在滴血的镜子里,在热情拦腰折断的镜子里,在
当众凌辱的污镜里。
我们重返混浊的源头。
pierre 译
1.
我们这里,她说,每月只出一次太阳,那光还转瞬即逝,哪怕好几天前我们就开始拭目以待。
然而无济于事。天气无情,阳光如此吝啬地守时。
只要有阳光,我们就得赶紧操劳于整个世界的事务,于是无暇彼此凝视。
只有等待入夜才能匆匆相爱,然而,侏儒却不断降生,带来麻烦。
2.
当你行走于乡间,她继续向他倾诉,也许会在路上遭遇一些巨大的实体。
那些山峦,终有一日你只能向它们屈膝。
抵抗只是徒劳,你从此无法前进,甚至只能伤害自己。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刺痛你。如果想刺痛你,完全可以谈论其他。
3.
这里黎明灰暗,她还在说。其实以前并不是这样。我们不知该责怪谁。
夜里,牲口哭号,悠长如同笛鸣。我们满心同情,除此以外还能怎样?
桉树香萦绕我们:平静是一种赐福,却无力守护我们,你以为它真能守护我们吗?
4.
再对你说一句话,或者,只是一个问题。
你的国度里也有水的流动吗?(我不记得你是否告诉过我)它也冷得让人发抖吗,如果真是
这样?
难道我喜欢这样?我不知道。水冷时我们如此孤独。水热时却又是别种滋味。又怎样?我该
如何选择?你又会怎样选择?坦白地告诉我,怎样才能彼此敞开心扉?
5.
我从世界的尽头给你写信。你必须了解。树群总在颤抖。我们收集落叶。它们的经脉繁复得
惊人。又是为了什么呢?它们与树之间不再有任何关联,而我们不必为之烦恼。
生命可以在没有风的世界上继续吗?抑或,一切都只能别无选择地颤抖,无休,无止?
甚至在屋里都存在着这些隐匿的距离,如同随时可能迎面扑来的怒火,如同严苛的生灵,它
们从你身上榨取秘密。
我们一无所见,除了那些可以视而不见的微芥。
无物存在,而我们颤抖。为什么?
6.
我们这里的女人都喉咙紧缩。你知道吗,虽然我非常年轻,另一些时日里更为年少,我的同
伴们也是。这意味着什么?其中的恐怖勿庸置疑。
在另一些时日里,就像我对你说过的,我们更为年轻,所以满心忧惧。这样的混沌也许已被
人利用。有人也许对我们说过:“看到了吗,我们要埋葬你。这时刻已降临。”我们在想:
“确实如此。今晚我们真的会被埋葬,因为他们已郑重宣判。”
那时我们不敢全力奔逃:气喘吁吁地到达终点,一头冲向那条壕沟,没有时间说一句话,没
有呼吸。
告诉我,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7.
经常地,她还在向他诉说,狮子出没于村庄,它们行走得旁若无人。如果我们不去注意它们,
它们也不会注意我们。
但如果见到一个年轻女子在面前奔跑,它们无意为她的焦燥道歉,不!它们当场吞食她。
所以它们经常巡游于村庄周围,无所事事,否则在其他地方它们也只是打着哈欠。
8.
很久很久以来,她向他坦白道,我们一直在与海洋作战。
极其难得地,海湛蓝而温柔,甚至可以被认为是快乐的。但那从不持久。她的气味早已泄漏
一切,腐朽的气味(如果不是她的苦涩)。
这里我应该解释海浪的行踪。这复杂得可怕,而那海。。。我祈求你,信赖我。难道我会要
欺骗你?她并不只是一个词。她并不只是一种恐惧。她存在着;我向你发誓;人们时常面对
她。
谁?为什么,我们,我们见到她。她从远方而来,与我们厮杀,恐吓我们。
你到来时可以自己见她,你会瞠目结舌。“这。。我要。。。”你不知如何开口,只是被她
震慑。
我们肩并肩注视她。我很明白自己不会害怕。告诉我,会有这一天吗?
9.
我无法离开你,当心中还有疑虑,她说,缺乏信任。我应该再同你谈海。但障碍犹存。海潮
奔涌,却不是她。听着,不要生气,我向你发誓,我做梦也不会欺骗你。她就是那样。无论
千军万马如何高涨,她会在一点沙面前勒马。她多么擅长此道。她多么渴望再向前一步,但
这,已是故事的全部。
今后,也许,有一天她会迈出那一步。
10.
“我们前所未有地被蚂蚁围困,”她在信中写道。它们惴惴不安地全速推动尘土。它们对我
们毫无兴趣。
谁也不会抬起头。
它们的社会拥有所能达到的最高封闭性,哪怕一出门它们就四下溃散。那些深思熟虑的谋略,
什么当务之急。。。都不重要。。。它们只在乎彼此。。。无论在何地。
至今都没有一只蚂蚁向我们抬起头。它宁可被碾碎。
11.
她接着向他写道:
“你无法想象天空上的是什么,不亲眼所见你无法相信。所以现在,那。。。但我并不打算
马上告诉你它们的名字。”
它们气势汹汹,几乎占据整个天空,却轻若无物,它们如此巨大,却只有初生婴儿的重量。
我们叫它们云。
的确,水来自它们,但并非出自挤压,或者重击。这毫无用处,它们其实一无所有。
但是,它们如此坚忍不拔地占据了漫长,宽广,而幽深的空间,它们层峦叠嶂,最终成功地
使几滴雨水坠落,是的,是水。而我们竟浑身尽湿。我们在暴怒中奔跑,因为屈辱的被囚;
谁也不知它们何时会施舍这些点滴;时常地,它们静止数天而无所举动。于是我们坐在家中
徒劳地等待。
12.
这国度里缺乏抵抗寒冷的教育。我们对真理一无所知,当一些事发生时,我们不知所措。
这是当然就是时间。(你那里也是这样吗?)你必须提前一点到达;明白我说什么吗?只要
提前一丁点。你知道抽屉里跳蚤的故事吗?是的,当然。难道你不认为这是真实的吗?我不
知还有什么可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