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诗选
叶胡达·阿米亥(1924-2000),二十世纪著名犹太诗人,先后出版了诗集《诗:1948-1962》、《现在风暴之中,诗:1963-1968》、《时间》等十余部,在欧美诗坛上具有较大的影响,被译成数十种文字。他曾经多次获得国际国内文学奖,2000年逝世。
阿米亥诗选(27首)之前 战场上的雨 忘却某人 永恒之窗 没有结尾的诗 肉体是爱的理由 人的一生 秋日将至及对父母的思念 耶路撒冷是一只转马 在库克拉比大街 我的爱国生活 以色列地的犹太人 奥茨维辛之后 耶路撒冷 我研究过爱情 当我归来 爱情忠告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今天,我的儿子 没有人把希望 我的灵魂 阿门之石 敞开关闭敞开 我不是那六百万之一 多年以后 洪水 亚伯拉罕有三个儿子 我要活 我的父亲是上帝 爱的语言和杏仁茶 疼痛的精确性和欢乐的模糊性 我看见茉莉花开 摄影家的方式 我知道是多么纤细 甩开对丧失的恐惧 变迁是神,死亡是先知 秋·爱·史 而谁来纪念那些纪念者
阿米亥诗选(27首)
翻译:凌丽君、杨志
校对:李娟
【2006年3月11日修订】
上帝怜悯幼儿园的孩子 6
上帝怜悯幼儿园的孩子,
不太怜悯课桌前的孩子。
对大人,他毫无怜悯。
让他们自生自灭。
某个时候,他们不得不四肢着地
在燃烧的沙地上
爬向急救站
全身流血。
或许他会怜悯那些真心去爱的人
庇护他们
就像树给睡在公园长椅上的人
遮荫一样。
或许我们也应该送给他们
我们最珍贵的、充满慈爱的硬币
那母亲遗留给我们的硬币,
这样他们的幸福就会保佑我们
在此刻,在此后的日子里。
[中译注]以色列前总理拉宾在1994年诺贝尔和平奖颁奖典礼上朗诵了这首诗。
战地的雨 10
————纪念Dicky
雨落在我朋友的脸上:
落在我活着的朋友的脸上,
那些用毯子遮头的人——
也落在我死去的朋友的脸上,
那些不遮一物的人。
今天,我的儿子
今天,我的儿子
在伦敦一家咖啡馆里卖玫瑰。
他走近我的桌子
我正和快乐的朋友们坐在一起。
他头发灰白,面容比我苍老。
但他是我的儿子。
他说或许
我还认得他。
他曾是我父亲。
我的心在他胸中碎裂。
[中译注]阿米亥有一个孩子死于意外,他一生多次写诗悼念,此为其一。
宁静的快乐
站在一处恋爱过的地方。
下着雨。这雨就是我的故乡。
我怀念着那片遥远的风景
渴望握住它。
我记得你曾挥动着手
似乎在拭去窗上的薄雾。
记得你的脸,
模糊不清,仿佛一幅放大的旧照片。
曾经,我对别人和自己
犯下了巨大的错误。
但是,这世界被创造得如此美丽
乃是为了好好休憩,就像公园里的一条长椅。
太晚了,
此刻我才发现一种宁静的快乐
就像一场沉重的疾病,发现时已经太迟:
如今只剩下一点时间,享受这宁静的快乐。
耶路撒冷的沉睡 191
当这选中的民族
组成一个普通的国家,
掘井,建筑房屋,修建道路,
剖开土地铺设管道。
我们,这古老风景中最年幼的孩子,
躺在低矮的房屋里,
我们头上的拱顶充满了爱
口中的呼吸也是,
正如这土地当初被赐给我们,
如今我们应回报它。
在耶路撒冷。
在这片多石的土地上沉睡。收音机
夜夜带来消息,来自另一个白昼的国度。
言语在我们这里是苦涩的
就像一枚被遗忘在树上的杏仁,
在遥远的国度它被唱着,是甜蜜的。
就像黑夜的火在橄榄树内燃烧一样
一颗永恒的心也在燃烧着,
不曾入睡。
[中译注]“就像黑夜的火在橄榄树内燃烧”可能是实景;也可能源自《旧约·士师记·九》,如果是这样,“黑夜的火”则暗喻战争和杀戮,与下一句的“永恒的心”相对。
以色列地区的犹太人 193
我们总是忘了我们来自何方。我们流散世界的犹太姓氏
使我们暴露在人群里,唤醒记忆中的:
花朵和果实,中世纪城市,金属品,
变成石头的骑士,无数玫瑰,
蒸发已久的香气,宝石,
大量胭脂,消失的手工艺品。
(还有消失的手。)
割礼伤害了我们。
正如在律法书里,在示剑与雅各儿子们的故事里,
我们以整个生命忍受这疼痛。
我们在做什么,带着疼痛返回此地,
热望随沼泽一起干涸了,
我们的沙漠开放花朵,我们的孩子是漂亮的。
即使中途沉没的船只
它的残骸也到达了这海岸。
甚至风也是。虽然不是所有航行都能到达。
我们在做什么
这黑暗土地投下黄色的影子
灼伤了我们的眼睛。
(生活了四、五十年的人有时会说:
“太阳晒死我了。”)
我们该怎么面对我们迷茫的灵魂,我们的姓氏,
我们森林般的眼睛,我们漂亮的孩子,
我们聪明的血统(blood)?
洒落的血(blood)并不是树木的根,
但它是人类所拥有的
最接近根的事物。
[中译注]
1、公元前586年,犹大王国为巴比伦攻灭,犹太人被放逐到巴比伦。犹太人流散世界各地自此始(史称“大流散”)。其后,犹太人大规模回归巴勒斯坦(原名迦南)的运动有二:一在公元前538年,波斯王居鲁士下令犹太人返回本土;二是19世纪末的犹太复国运动,后一运动最终建立了存在至今的以色列。
2、据《旧约·创世记·十七》,亚伯拉罕与上帝立割礼之约:“你和你的后裔必世世代代遵守我的约。你们所有的男子都要受割礼,这就是我与你,并你的后裔所立的约,是你们所当遵守的。你们都要受割礼,这是我与你们立约的证据。”故犹太律法书(即“摩西五经”)非常强调割礼。
3、据《旧约·创世记·三十四》,犹太人祖先雅各携家迁居示剑城。示剑(人名)爱上雅各的女儿底拿,与她同居,后向雅各家求婚。雅各的儿子们十分恼怒,但哄骗对方:只要全城男丁都受割礼便答应婚事。示剑接受了条件,全城男丁受了割礼。次日雅各的两个儿子趁着示剑人疼痛的时候,杀净一切男丁,并掳掠城市。
4、“我们聪明的血统”英译为“Our swift blood”,亦可以翻译为“我们奔流的血液”。
野生的和平 203
不谈论这停火,
也不谈论这狼与羔羊的幻象,
但是,
正如你激动过后的心:
我只想谈论强烈的疲倦。
我清楚自己懂得如何杀戮,
我成年了。
而我的儿子弄着玩具枪
懂得如何开闭枪的准星,还有喊“妈妈”。
所谓和平
并没有把刀打成犁头的行动,没有文件,没有
盖章的砰砰声响;让它在头顶
漂浮吧,就像慵懒的白泡沫。
是伤口使我们休憩,
但它永不会愈合。
(孤儿的哭声一代代
传递下去,就如一场接力赛:棒子不会落地。)
让它来吧
就像野花
骤然间,田地爆满了:
野生的和平。
[中译注]
“并没有把刀打成犁头的行动”:《旧约· 以赛亚书· 二》论及“永恒的和平”:“他们要把刀打成犁头,把枪打成镰刀;这国不举刀攻击那国,他们也不再学习战事。”
耶路撒冷多次自杀未遂 195
这里的眼泪并不温润
眼睛。它们仅仅是磨砺并擦亮
岩石般坚硬的脸庞。
耶路撒冷多次自杀未遂。
在阿夫月的第九日她又试了一次,
她尝试血与火
尝试随风腐蚀的
白色尸骸。她决不会成功,
但她会一试再试。
[中译注]
1、“岩石般坚硬的脸庞”参《旧约· 以赛亚书· 五十》:“人打我的背,我任他打;人拔我腮颊的胡须,我由他拔;人辱我吐我,我并不掩面。主耶和华必帮助我,所以我不报愧。我硬着脸面好像坚石,我也知道我必不至蒙羞。”
2、阿夫月第九日:即犹太历的禁食节(Tesha B’Av)。相传犹太第一圣殿和第二圣殿均毁于此日。故犹太人禁食以纪念这一日子。
死去,就是被撕裂 225
有多少次,他等待另一个
永远不会来的人?三次,
或者四次。后来他离开了,
穿过大片夏日的荆棘,
回到屋里躺下。
他的心不会变硬,
不像他走过很多路的脚底。
出租车在拂晓时撕裂
他睡梦的被褥:
活着就是去撕裂,
死去,就是被撕裂。
锡安山和耶路撒冷的诗篇 237
4
对这场战争我无话可说。
没有补充。我感到羞耻。
在我有生之年,这消息被抛了进来,
我可以无视它,就像沙漠放弃对水的希望。
我可以忘记那些从未想过
会忘记的名字。
为了那最后的、朴实的幸福,
因为这场战争,我要再次开口:
太阳围绕地球转动,是的,
地球是平的,像一块遗弃的、漂浮着的木板,是的,
天国有一个上帝,是的。
6
“他伤在哪?”你不知道
他们说的是身体的某个部位
还是土地的某个区域。
有时,一发子弹
在击穿身体的同时
也击伤了这国家的土地。
11
我出生的城市被加农炮毁了。
我来到这里时乘坐的轮船,在战争中沉了,。
我留下恋情的哈马迪亚的谷仓,被火烧了。
艾杰迪的报亭被敌人炸了,
我在爱的夜晚来回穿行的伊斯米利亚大桥,被炸成了碎片。
依据这份精确的地图,我的一生在我背后被抹掉了。
那些记忆能留存多久呢?
一起长大的女友被杀了,父亲也死了。
从此,你不要选择我作一个儿子或房客,
作一个情侣、市民或过桥者。
34
我不必铭记,让那纪念的山铭记,
这是它的职责。让那纪念的公园铭记,
让那以他们命名的街道铭记,
让那著名的建筑铭记,
让那以上帝名义的祈祷者的住所铭记,
让那滚动的律法书卷轴铭记,
让那纪念碑铭记。让那旗帜铭记,
它们是历史五颜六色的裹尸布:它们所包裹的那些尸骸
已经化为尘埃。让那尘埃铭记。
让那门口的垃圾铭记。让那胎盘铭记。
让全天地间的飞禽走兽吞食并且铭记。
让它们全都铭记。我就可以安息。
[中译注]
1. 锡安山,耶路撒冷地名,圣殿的所在地。
2. 1973年10月6日,埃及、叙利亚为收复失地,经过周密准备之后,向以色列发动突然袭击,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又称“赎罪日战争”、“十月战争”、“斋月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以色列伤亡惨重,一共阵亡5000多人(一说2800人),约为人口的1/700。本诗当作于此时。
忘记某人 309
忘记某人就像
忘记关掉院子里的灯,
于是它整天亮着:
但那也意味着追忆——
因为那光。
一位阿拉伯牧羊人在锡安山上寻找一只小羊羔 312
一位阿拉伯牧羊人在锡安山上寻找一只小山羊,
我在山对面寻找我的儿子。
一位阿拉伯牧羊人和一位犹太父亲
处在他们一时的疏失中。
我们的声音相遇
在中间峡谷的苏丹湖上空。
我们都想阻止
我们的儿子和我们的小羊羔掉进
逾越节这可怕机器的齿轮里。
后来,我们在灌木丛中找到他们,
我们的声音回来了
在体内欢笑与哭泣。
在这山岭上
寻找一只小羊羔或一个儿子
永远是一种新的信仰的开始。
[中译注]
1. 山羊:据《旧约·创世记·二十二》,上帝为试探亚伯拉罕的信仰,命他以独子以撒为祭品做燔祭,亚伯拉罕杀子时被天使制止,后用一只犄角卡在灌木丛的公羊代替,接受了上帝的祝福。又,公山羊在《旧约》中经常作为“替罪羊”出现,以祭牲之死止息神的忿怒,如《旧约·利未记·十六》,“这羊要担当他们一切的罪孽,带到无人之地”。
2. 逾越节:犹太人的一个重要节日,在犹太历一月十四日(公历四月一日前后).据《旧约·出埃及记·十二》,上帝为领犹太人出埃及,在第一个逾越节巡行击杀埃及人,并嘱咐犹太人把羊羔杀了,把羊血涂在门上,以免误伤,故后世逾越节宰杀羊羔以纪念上帝的恩惠。
对这土地的爱 338
这土地被划分为记忆的地区与希望的省份,
居民混杂
就像参加婚礼和丧礼返回的人们交织在一起。
这土地不划分为战争区和和平区。
一个挖战壕防御炸弹的男人
将会归来,与他的女人躺在那里,
如果他能活下来。
这土地是美的。
甚至所有包围它的敌人也崇拜它
他们在日光下闪耀的武器
就像它脖子上的珠子。
这土地是一块包裹着的土地:
她被整齐缠绕着,一事一物都细细绑紧,
以致于绳子有时候也会伤了她。
这土地是微小的,
我可以将它包含在内心。
地面侵蚀了,我的睡眠也会被侵蚀。
而肯瑞湖的水平线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
因此,我闭上眼睛
就能感受它的一切:大海——峡谷——山岭。
因此,我在一瞬间
就能想起她身上发生的一切,
就像临终的人想起一生。
人的一生 351
人的一生没有足够的时间
去完成每一件事情。
没有足够的空间
去容纳每一个欲望。《传道书》的说法是错误的。
人不得不在恨的同时也在爱,
用同一双眼睛欢笑并且哭泣
用同一双手抛掷石块
并且堆聚石块,
在战争中制造爱并且在爱中制造战争。
憎恨并且宽恕,追忆并且遗忘
规整并且搅混,吞食并且消化——
那历史用漫长年代
造就的一切。
人的一生没有足够的时间。
当他失去了他就去寻找
当他找到了他就遗忘
当他遗忘了他就去爱
当他爱了他就开始遗忘。
他的灵魂是博学的
并且非常专业,
但他的身体始终是业余的,
不断在尝试和摸索。
他不曾学会,总是陷入迷惑,
沉醉与迷失在悲喜里。
人将在秋日死去,犹如一颗无花果,
萎缩,甘甜,充满自身。
树叶在地面干枯,
光秃秃的枝干直指某个地方
只有在那里,万物才各有其时。
[中译注]《旧约· 传道书· 三》:“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不久秋日就要来临以及对父母的思念 430
不久秋日就要来临。最后的果实成熟了。
人们走在从未走过的路上。
老房子开始宽恕它的房客。
树木随年代变黑,人的头发则随之变白。
不久雨水就要来临。铁锈的气息将愉悦而清新
就如春花绽放。
在北国他们提到,大多数树叶(leaves)
仍在树上,在这里我们则说
大多数的话仍在心里,
我们的叶子(foliage)丢失了其他东西。
不久秋日就要来临,是思念父母的时候了。
我想起他们
就像想起儿时的普通玩具:
它们原地兜着圈子,
轻声嗡嘤,抬腿,
举臂,从左到右摇晃脑袋,
缓慢地,有节奏地,
发条在它们肚子里,开关在它们的背上。
突然,它们顿住了,
永远保持这最后的姿态。
这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
也是他们被思念的方式。
[中译注]
1、“foliage”是叶子尤其是生长中的绿叶的总称,此处既指物质的树叶(leaves),也指心灵的叶子(话)。因为“我们的叶子(foliage)丢失了其他东西”,故紧接着有“是思念父母的时候了”一语。
2、本诗可能受影响于济慈的《秋》或里尔克的《秋日》,可以参看。
为它们标上记号 350
为它们标上记号。记住这些衣服
是你爱的人穿过的,
这样失去他的那天你能够说:最后一次见面
他的衣着是如此如此,褐上衣,白色帽子。
为它们标上记号。因为他们没有面孔
他们的灵魂被遮蔽了,他们哭泣如同欢笑
他们的沉默和他们的尖叫都达到同样高度
他们的体温总在97到104华氏度之间
他们越出这狭窄的缝隙就会丧生,
他们没有塑像、照片或记录
他们只有一些
庆典上使用的一次性纸杯和纸盘。
为它们标上记号。因为这个世界
到处是沉睡中撕裂的人。
没人修补他们的裂痕,
与野外的鸟兽不同,
他们各自生存在孤独的巢穴,
死在一处,在战地,
在医院。
大地将他们全部吞噬,
不分善恶,就像吞噬可拉诸人那样,
即使他们抵抗死亡
张着嘴,坚持到最后一息,
赞美和诅咒组成一首挽歌。
标上记号,为它们标上记号。
[罗池译注]
1、“给它们标上记号”:模仿犹太人歌颂割礼的宗教赞美诗。本诗主要描写阵亡士兵的战壕生活,以纪念他们。英文版有译作“努力记住一些细节”。
2、“98到104华氏度”,实际上是说中东沙漠的酷热。
3、 “自己孤独的巢穴”,指战壕的单兵坑。
4、“就像吞没可拉全族那样”,见《旧约·民数记·十六》,可拉率350个犹太首领叛乱,挑战摩西的领袖地位并想返回埃及,摩西奉耶和华之命使大地开口,可拉诸人“活活地坠落阴间”。
对耶路撒冷的爱 361
有一条街道只出售红色肉类
有一条街道只出售服装和香水。
有一天我只见到美丽的年轻人
有一天我只见到瘸子和瞎子
他们全身遍布麻风和神经痉挛,嘴唇扭曲。
这里他们建造房子那里他们摧毁房子
这里他们挖掘土地
那里他们挖掘天空,
这里他们坐着那里他们走着
这里他们恨着那里他们爱着。
但是,通过祈祷书和旅游册子
爱耶路撒冷的人
就像通过性交指南
爱女人的人。
[中译注]红色肉类(red meat),如牛肉、鹿肉、羊肉等,区别于鸡肉、猪肉、兔肉等白色肉类。
时间 265
9
它是什么?存放工具的旧仓库。
不,它曾是伟大的爱。
畏惧与幸福就在它的黑暗中,
希望也在。也许我到过这里,
但不曾走近细看。
那都是梦呓。
不,它是伟大的爱。
不,它是存放工具的仓库。
20
炸弹的半径是十二吋
杀伤半径是七码
死四人,伤十一人。
以此为中心,形成一个更大的
痛苦和时间的圆周,包括两家医院
一处公墓。那位年轻妇女,
被埋在了出生地
距此地一百多公里,
稍微扩大了这圆周;
而那位在地中海某省
哀悼她的孤独男子
也成为这圆周世界的一部分。
我还得略去孤儿的哭叫
他们的声音直达上帝座前
并且传得更远,最后把圆周扩大到
没有尽头,也没有上帝。
[中译注]“半径是十二吋”的炸弹属于重磅炸弹。
32
当我年轻时,这国家也是年轻的。我的父亲
是每个人的父亲。当我快乐时,这国家也是快乐的,当我跳跃
在她身上时,她也在我脚下跳跃。覆盖她的春草
使我柔软。她夏日的泥土则像我皴裂的脚掌
使我疼痛。当我爱得
热烈时,她宣布独立,当我的头发
飘扬时,她的旗帜也在飘扬。当我战斗时,
她战斗。当我冲锋时,她也在冲锋,而当我倒下时
她随我倒下。
如今我远离了这一切。
就像有些东西要等胶水干透后才能粘住,
我分离出来,然后又返回我自身。
最近我看见一位警察乐团的单簧管乐手
在大卫塔中演奏。
他头发雪白,面容平静:这张脸
1946年后我就没有见过。那个特别的年份
夹杂在诸多著名与恐怖的年份之间
除了一个伟大的希望以及他的演奏,
除了耶路撒冷的夜晚与女孩躺在安静房间里的我,
那年没有发生什么。直到今天,对更美好世界的希望
仍没有离开他的脸庞。
[中译注]
1、1946年,二战刚结束,英军准备撤离,允许以色列与巴勒斯坦分别建国。各地犹太人纷纷归来,商讨立国大计,对前景充满梦想。“一个伟大的希望以及他的演奏”当寓此。1948年,以色列宣布建国,阿拉伯武装立即发动进攻,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从此中东战火连绵不断,持续至今。阿米亥参加了这一次战争。
2、“如今我远离了这一切”三句: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沉淀,阿米亥对自身参与的以色列建国有了更深的理解。
神赐的时辰 343
我曾想过,它可能这样解决:
在深夜,人们聚集在车站
等候那不会到来的末班车,
人起初很少,后来渐渐增多。
这是改变一切的机会,
我们可以彼此亲近,共同开创新的世界。
然而人们散开了。
(神赐的时辰一去不返。)
每个人都将走自己的路
每个人都将成为一块多米诺骨牌
敞开一面
寻找新的连接者
在永不终结的游戏里。
仿佛在出席葬礼 373
我作完的事排队向前走去
仿佛在出席葬礼:多年前还是孩子的我,
初恋的我,当兵的我,
一小时前头发花白的我,
以及那些我曾是或我忘记的,其他的我,陌生人,
也许包括一个女人。
所有人的嘴唇都在歙动、追忆
所有人的眼睛都在闪亮、流泪
所有人都在哀悼与宽慰
所有人都将重返他们的工作和他们的时间,
仿佛在出席葬礼。
其中一个对他的朋友说:“现代社会的
主要任务就是
创造更强大而又更渺小的物质。”
他说完哭了,然后继续他的路,
仿佛在出席葬礼。
你的生与死,父亲 16
你的生与死,父亲,
压在我的肩上。
我的女人正给我们
带来水。
喝吧,父亲,
为了那些花朵,那些信念。
我曾经是你的希望
如今已不再被寄以希望。
你张开的嘴,父亲,
在唱歌,可我不曾听见。
院子里的那棵树是先知
我也不曾知道。
只有你的脚步,父亲,
还在我的血里走着。
曾经你是我的保护人
如今我是你的守卫者。
德加尼亚 443
坑里的水是昨晚降落的,
地里的种子是上个季节收获的,
大地则来自千万年前。
这一切发生在我出生以前,
那时,他们用刚发生的事
为婴儿命名
用美丽的神祗为每一座山命名
用爱或死亡为每一条泉水命名。
芦苇生长在岸边
也生长在水的记忆里。
在天国,上帝的吊床
挂在棕榈与尤加利树之间——
他留给人的
是幸福地放弃自身,
是向他人奉献他的血、他的心
奉献他的肾脏、他的灵魂,
是属于另一人,成为另一人。
在古老的墓地,
死婴与霍乱死者埋在一起,
还有羽菲,俄瑞·福柯的女儿,
18岁就死了,远离故土。
我出生前发生的一切
与死后发生的一切彼此联接
围住我
把我留在
那遥远、安静、为人遗忘的地方。
那风偶然播下的,大地吸收了,
那蜜蜂任意飘散的,永远生存下去,
那过路的鞋无心留下的
遵循自身的法则和规律继续生长。
那随口发出的笑声继续在笑,
那泪水在雨中继续流淌,
那误入歧途而死的
永远安息于死。
[中译注]德加尼亚(“DEGANYA”,意为“粮食之地”):建于1909年,是以色列农业合作社“基布兹”(The kibbutz)的母体。“基布兹”在希伯莱语里是“公有屯垦区”的意思。1909年从东欧移民而来的犹太人先驱,依据社会主义理念,创造了这种社会与经济体系。其基本理念是“每个人贡献自己所能,领取个人所需”;他们集体生活,财产公有,机会均等,合作生产,共同消费与教育子女。以民主方式组成管理委员会,掌理预算、日常事务等。最重要的是,每个成员都是经思考才决定加入这个团体,肯定“工作”代表一种价值与尊严的基本信念。这些先驱在毫无农耕经验,缺水也缺乏资金的困境下,胼手胝足,筚路蓝缕,逐渐发展成独特的乡村社区,是以色列建国初期的社会基石。今天以色列境内约有270个基布兹,总人口为130,000人,占以总人口的2.5%。凭吊基布兹先辈或者吟咏基布兹是以色列诗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BEIT GUVRIN 446
古人在岩洞的壁上
刻下他们的名字,然后离去,死去,
于是他们的灵魂被创造了,那些名字,那些灵魂。
哦,我的死,我的风景,我的天穹,
我如此沉重而漫无目的
就像没有天平的砝码。
曾经,我是没有砝码的天平,
轻易地升起,轻易地落下,就像秋千。
即使在婚礼上,斑鸠的声音也是凄惨的,
在这干涸的山里,
而不是繁茂的沙龙河谷的花间,
蜜蜂用白翅制造了真实的蜜。
我看到孩子们跑动,听到他们欢笑
从一个岩洞传到一个岩洞。
哦,父母虔诚的绝望,
哦,教师甜蜜的沮丧,
哦,他们的气味,哦,他们的神气。
此刻,词语落在我身上,像蝇
像黄蜂,它们被拖进我体内湿润的部位,
我体内干燥的部位,拖进我体内甜蜜和苦涩的部位,
拖进我体内空虚和充实的部位,
拖进我体内活着、死去和腐烂的部位,
拖进我体内黑暗的部位,拖进我体内光亮的部位。词语是永生的。
[中译注]BEIT GUVRIN:古犹太城镇,其下有数百犹太居民建筑用的洞窟。沙龙(Sharon)山谷,离以色列城市特拉维夫10英里。
海顿,作品76,编号5 134
你没死,我也是:
我们都没遵守二十五年前
许下的诺言。月亮的脸
依旧时阴时晴。
国王穿越早已不存在的疆土。
许多气息,或长或短的。
飘得很高的烟气,不带来泪水。
两三次战争。我们说过的话
到达此地,
徒劳等待着,然后破碎。
似乎,我们那时听的乐曲
是最后的、安宁的乐曲
从那以后,巨大的恐惧再没停止过,
恐惧和颤栗的四分之一世纪里,我们不曾相伴。
那个夜晚,环绕的水流动着
就像一张唱片
它遗留下什么呢?
可能就像一个过去的人
遗留下来的生活:
温暖的炉子,稍微温暖一点的床。
诗 244
仿佛在生命的最初:
已有过一个开始。
足够了!不必再有!就这样安歇吧。
情歌 245
人人使用别人
来治疗他们的伤痛。每个人都把对方
放在自己生存的伤口上,
放在眼睛、阴茎、阴户、嘴巴和张开的手上。
他们彼此攫紧,不许对方离去。
以撒燔祭的真正主角 345
那场燔祭的真正英雄是公羊。
他对别人的合谋一无所知,
显然是自愿替以撒而死的。
我要唱一首歌哀悼公羊,
哀悼他弯曲的毛发,人性的眼睛,
哀悼他的犄角,如此从容生长在他强有力的头上。
他被屠杀以后,那犄角被他们做成羊角号,
用以吹响他们的战争
或他们粗野的欢乐。
我要铭记这最后一幕
它就像精美的时尚杂志里的一幅美丽照片:
那晒黑、被宠坏的年轻人衣衫整洁,
在他身边是天使,穿一件深黑长袍
准备参加宴会。
他们俩空洞的眼睛
望着两个空洞洞的地方,
在他们后面,仿佛一幅彩色布景,那只公羊
在屠杀到来前钻进那灌木丛。
天使回家去了
以撒回家去了
上帝与亚伯拉罕离去得更早。
但那场燔祭的真正主角
是公羊。
[中译注]
1、据《旧约·创世记·二十二》,上帝为试探亚伯拉罕的信仰,命他以独子以撒为祭品做燔祭,亚伯拉罕杀子时被天使制止,恰巧这时附近有一只公羊,犄角卡在灌木丛里不能动弹。亚伯拉罕于是用公羊代替以撒作祭品,接受了上帝的祝福。之后亚伯拉罕给那地方起名为“耶和华以勒”,意为“耶和华必预备”。故本诗认为上帝和亚伯拉罕存在一种“合谋”。
2、羊角号是今天犹太民族特有的象征物。犹太人自古就有吹羊角号(或牛角号)的习俗,特别是犹太寺历7月1日(即犹太新年)。据《旧约·民数记·十》,耶和华晓谕摩西说:“七月初一日,你们当有圣会。什么劳碌的工都不可作,是你们当守为吹角的日子。”吹角有二个目的,一是用于战争:“你们在自己的地,与欺压你们的敌人打仗,就要用号吹出大声,便在耶和华你们的上帝面前得蒙记念,也蒙拯救脱离仇敌。” (《旧约·民数记·二十九》)摩西率众出埃及后,在西奈旷野辗转40年,过着半军事生活,就是用羊角号调动数十万民众进退行止的。二是表示欢乐:“在你们快乐的日子和节期并月朔,献燔祭和平安祭,也要吹号,这都要在你们的上帝面前作为记念。”(《旧约·民数记·二十九》)所以每当有“大欢乐”:作战胜利、五谷丰登、男婚女嫁、总统上任时,犹太人都要吹羊角号表达欢快。
3、“那晒黑、被宠坏的年轻人”指以撒。
代替一首情歌 330
譬如:依据“不可用山羊羔母的奶煮山羊羔”
他们制订了各种饮食的教规,
但羊羔如今已被遗忘,奶汁已被遗忘
母亲已被遗忘。
同样,依据“我爱你”
我们共同创造了我们的生活。
但我不曾遗忘你
正如当年你不曾遗忘我。
[中译注]“不可用山羊羔母的奶煮山羊羔”是犹太教规,见《旧约·出埃及记·二十三》。
译阿米亥有感
杨志
喜欢阿米亥,半年前和阿甘译过一些。前段时间少华说《第二·桩》要选一些,就和傻瓜重新校了一次,又看了看翻译时写的一些记录。新的感想,旧的体会,一并录在下面:
我总感觉:阿米亥是一个很“慢”的男人。以前看过一个笑话,说是一个穷人数自己屋檐下的冰棱,花了整整一天才数完,别人问他为什么数得这么慢?他回答说:“我舍不得一下子数完。”阿米亥大约也把生活中的小细节,看成了那些“冰棱”,小心翼翼藏着。他的意象总是日常生活的小细节,我们日用而不知的细节,这是最使我着迷的地方。马克思告诉我们,经济创造了我们;弗洛伊德告诉我们,欲望创造了我们;阿米亥则告诉我们,那种被我们称为“美”的韵律也会创造我们。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举动,就像画家随意勾勒的几个线条,是被某种韵律组织起来的。我们之所以茫然不知,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慢”。最热衷读阿米亥时,走在路上,身体很有趣,大伙也很有趣,总感觉这世界充满奇异的音乐。
奥登晚年说:现代诗的妙处,就如与二三朋友倾心谈话。与“谈话”相对的,自然是“演讲”。古希腊罗马传统中,“演讲术”为必修课程,故西方的诗歌从荷马开端,颇多雄辩滔滔,声音洪亮,其遗泽传及弥尔顿、聂鲁达之辈。阿米亥走的是“谈话”的路子,其诗如晤良友,娓娓道来,就很有些“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的意思。
塔特·休斯是阿米亥英文诗集《阿门》的译者,也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之一。他和阿米亥一样,都受益于英美现代主义,尤其是使用意象的方式。“意象”这个东西,是一把双刃剑,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看得太过,不免为“象”弃“言”。不为心灵驱使的“象”,外表或华丽,或枯瘦,然而没有心脏的律动,就如一堆死灰(我读戈麦的诗,往往就有这种感觉)。阿米亥早期的诗,步步遵循意象派,很是一般,后来脱出窠臼,发作心声,精警的“象”往后退,成为“言”的臂助,就写得很漂亮了。
犹太人身份、居住地耶路撒冷、女人(《人的一生》中一句刘国鹏意译为“在作战中做爱,并在做爱中作战”,真是妙绝)和日常生活,是阿米亥诗歌的四个元素。从中国人的角度来说,阿米亥不管多么新鲜,多么具有革命性,他都是一个典型的犹太人。塔特·休斯及其精神导师尼采,大抵可以称为“雄性”的,老庄可说是“雌性”的,《新约》是“母性”的(“雌性”和“母性”,其区别在于前者缺乏人类的情性:老子说“绵绵不绝,谓之玄牝”,又说“圣人不仁,以天下为刍狗”;《新约》则云:“要爱你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不仁”与“爱”,其间差别甚大),阿米亥及其精神传统《旧约》,则是“父性”的。“父子关系”是《旧约》中频繁出现的主题:亚伯拉罕与以撒,上帝与约伯,大卫与押撒龙,父子之间的恩怨情仇连绵不断,《约伯记》可谓是这种父子恩怨的“原型”。所以毫不奇怪,无神论的阿米亥说:“我认为,即使我反对历史和上帝,我的历史观和上帝观也是典型的犹太式的……与上帝搏斗,厉声咒骂上帝是一种古老的犹太观念。”
重校阿米亥的一大感觉是:人是很难逃离自己所处的文化的,而这是我所不乐意看到的。我仍记得,我当时是何等兴高采烈地阅读《旧约》,热衷于理解他们的精神世界,他们的想法。但是,事隔半年,现在捧起来,他们依旧是陌生于我的存在。这辈子我也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犹太人,不会具有他们的心灵体验。我依旧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人:实用、不信神、不习惯逻辑思维,对科学所知甚少。在一篇小说《那天下午》里,我写过一个孩子:他希望自己变成一条狗,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对不同生活的渴望。如果有可能,他大约还愿意变成一块不开花的石头,一条人来人往的大河,一只在田野上吃草的牛,或一位在田野外磨刀霍霍的屠夫。我不想成为任何一种文化中的人,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似乎都局限在其中。对我来说,这多少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2004-9-7
修订后记
杨志
查了查日记,这些诗是2004年1月开始翻译的。一般的程序是:我挑选出来,译成中文,然后和阿甘一起讨论;译完以后,又找傻瓜校对了一遍。那年过年,阿甘和我都没有回家,我晚上常跑到教二,拉她一起翻译。
年龄渐长,记忆越来越差。两年前的日子已然模糊,只留下一些温馨的影子,穿插着打羽毛球、喝酒和没由来的忧郁,还晃动着好多喜欢的人的身影:少华、阿黄、小时、鸿莉、轻轻、阿芝……如今我和他们联系不多,但眼前必须斟酌再三的文字,和他们有着一种奇怪的联系。
似乎是许巍的歌词:“日子都已走远,只留下清澈的心”。
稿件完成后,交给少华发在刊物《桩》上,觉得完成了一件心事,搁置起来了。后来翻起来,发现有些地方还是被英语的语法牵着鼻子走,不太地道,又开始修改起来。
不过,心情似乎不再了,主要是我对阿米亥的兴趣减少了,今天就了结了吧!
2006-3-11
在栅门被关闭之前,
在最后的问题被提出之前,
在我被改变之前。
在野草长满花园之前,
在再无原谅之前,
在水泥硬化之前。
在所有的笛孔被遮住之前,
在物品被锁进碗橱之前,
在规则被发现之前。
在结局被制定之前,
在上帝合拢他的双手之前,
在我们无处立锥之前。
( 董继平 译)
雨落在我的友人的脸上,
在我活着的友人的脸上,
那些用毯子遮头的人。
雨也落在我死去的友人的脸上,
那些身上不遮一物的人。
( 董继平 译)
忘却某人就象
忘却关掉后院中灯
因此它在翌日长明不熄。
但因而它也是
那使你想起的灯。
( 董继平 译)
我曾经在一个花园里听见
一首歌或一篇古代的祝福。
在暗色的树木上面
一个窗口总亮着灯,在纪念
那朝外探视的脸,
而那张脸也
在纪念另一个
亮着灯的窗口。
( 董继平 译)
在新牌子的博物馆里
有一个旧犹太教堂。
在犹太教堂里
有我。
在我的体内
有我的心。
在我的心里
有一个博物馆。
在博物馆里
有一个犹太教堂,
在它的里面
有我,
在我的体内
有我的心,
在我的心里
有一个博物馆
( 董继平 译)
肉体是爱的理由;
而后,是庇护爱的堡垒;
而后,是爱的牢房。
但是,一旦肉体死去,爱获得解脱
进入狂野的丰盈
便像一个吃角子老虎机蓦然崩溃
在猛烈的铃声中一下子吐出
前面所有人的运气积攒的
全部硬币。
(刘国鹏译)
人的一生没有时间
花时间去干所有想干的事情。
没有足够的理由
为所有目的寻找理由。《传道书》
实则大谬不然。
人需要爱的同时也需要恨,
用同一双眼睛微笑和哭泣,
用同一双手抛掷石块而后归拢它们
在作战中做爱也在做爱中作战。
憎恨而后原谅,怀念而后忘却,
规整而后搅混,吞咽、消化
历史
年复一年的造就。
一个人没有时间
当他失去他就去寻找,当他找到
他就遗忘,当他遗忘他就去爱,当他爱恋
他就开始遗忘。
他的灵魂历尽沧桑,他的灵魂
极其专业,
可是他的肉体一如既往地
业余。它努力、它错失,
昏头昏脑,不解一事,
迷醉和盲目在它的快乐中
也在它的痛苦中。
人将死去,就像无花果在秋天凋零
枯萎,充满了自己,满缀甜果,
叶子在地上变得枯干,
空空的枝干指向那个地方
只有在那里,万物才各有其时。
(刘国鹏译)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最后的果实业已成熟
人们走在往日不曾走过的路上。
老房子开始宽恕那些住在里面的人。
树木随年龄而变得黯淡,人却日渐白了头
不久雨水就要降临。铁锈的气息会焕发出新意
使内心变得愉悦
像春天花朵绽然的香味。
在北国他们提到,大部分叶子
仍在树上。但这里我们却说
大部分的话还窝在心里。
我们季节的衰落使别的事物也凋零了。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时间到了
思念父母的时间。
我思念他们就像思念那些儿时的简单玩具,
原地兜着小圈子,
轻声嗡嘤,举腿
挥臂,晃动脑袋
慢慢地从一边到另一边,以持续不变的旋律,
发条在它们的肚子里而机关却在背上
而后陡然一个停顿并
在最后的位置上保持永恒。
这就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
也是我思念
他们话语的方式。
(刘国鹏译)
耶路撒冷是一只转马它转啊转啊
从古城到所有街区然后又回到古城。
你是不能下来的。无论谁跳下来就是把他的命攥在自己手里。
而且无论谁在一圈之后下来了就必须得再次偿还
回到这个没有尽头的旋转。
但这里没有大象和跃马
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信仰的此起彼伏以及旋转
它们的轮轴发出从祈祷堂里传来的加满油的悦耳音响。
耶路撒冷是一架跷跷板;有时候我降下来
进入过去的年代而有时候我升上天空于是
大叫着像个孩子一样大叫,他的两腿用力摇晃
我要下来,爹,我要下来,
爹,抱我下来。
而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圣人升到了天堂
会像孩子一样大喊大叫,父啊我愿在此居住,
父啊,请莫让我落下,吾父吾主,
请容我们在此居住,吾父吾主!
—— 注:——————————————————————————————————
古城,即耶路撒冷旧城,让人们几千年打得死去活来的地方。
结尾几句原是一个赞美诗,《Avinu Malkaynu》。
罗池 译
在库克拉比大街
我独自行走没碰上这个好人——
他祈祷时戴一顶皮绒帽
他办公时戴一顶丝绒帽,
都飞扬在死者的风中
在我的上空,飘拂在水面
在我的梦里。
我来到先知的大街——空无一人。
而埃塞尔比亚的大街——寥寥数人。我正在
寻找一个地方好让你跟我一起生活
为你填满你孤单的巢穴,
建立一个地方为我的痛苦用我额头的汗水
查对一条道路你会从那里归来
以及你故居的窗户,一个裂开的伤口,
在关闭与开启之间,在光明与黑暗之间。
有烤面包的香气从一个棚屋里面传出,
那是一家店铺人们在那里散发免费圣经,
免费,免费。远远胜过一个先知
曾给这些混乱的里巷留下的一切,
当这一切倾倒在他的身上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在库克拉比大街我独自行走
——你的墓床在我的背上像一个十字架——
尽管这令人难以置信
一张女人的睡床将成为一种新信仰的符号。
—— 注:————————————————————————————————————————-
库克拉比,Rabbi Kook,当代以色列最有威望的犹太教士之一,在西方也有一定影响,他的儿子也是一个有名的拉比。而值得注意的是,库克拉比是支持犹太复国主义的强硬的激进的正统派,所谓原教旨主义者。
罗池 译
当我年轻的时候整个国家也年轻。而我的父亲
是所有人的父亲。当我快乐的时候国家
也同样快乐,而当我跳跃在她的身上她也跳跃
在我的身上。春天里覆盖她的青草
也同样让我变得柔软,而夏天干旱的土地伤害我
就像我自己皲裂的脚掌。
当我第一次坠入爱河,人们宣告了
她的独立,而当我的头发
飘拂在微风里,她的旗帜也是如此。
当我搏杀在战斗中,她奋战,当我起身
她也同样起身,而当我倒下的时候
她慢慢倒在我的身旁。
如今我开始渐渐远离了这一切:
就像有些东西要等胶水干透之后才能胶牢,
我正在被拆开并卷入我自身。
有一天我在警察乐队看见一位单簧管演奏家
他正在吹着大卫的《堡垒》。
他的头发雪白而他的面容平静:这副面容
就像1946年,一个唯一的一个年份
在诸多著名的和恐怖的年份之间
那年没有发生什么除了一个伟大的期望以及他的音乐
还有我的爱人一个在耶路撒冷宁静的家中安坐的女孩。
此后我再没见过他,但一个追求世界更美好的愿望
决不会离开他的脸庞。
罗池 译
我们忘了我们来自何方。我们犹太的
姓氏,从大流散把我们打发出去,
又把我们带回记忆,鲜花和果实,中世纪城市,
金属品,化成石头的骑士,玫瑰,
飘散了芬芳的香料,各种宝石,大量的红染料,
手工艺品远远地去到世界各地
(那些手也一样远去了)。
割礼对我们也是如此,
因为有神明的圣经故事和雅各的子孙,
所以我们继续伤害我们所有的生命。
我们在干些什么,返回这里忍受伤痛?
我们满腔的热诚已被排干变成沼泽,
沙漠对我们敞开,但我们的孩子是漂亮的。
即便是半途中沉没的渔船残骸也会抵达海岸,
即便是风在吹。并非所有都是靠航行。
我们在干些什么
在这块黑暗的土地忍受它
黄色的光影刺破双眼?
(时不时地有人说起,尤其是四十
或五十岁的人说:“太阳要晒死我了。”)
我们在干些什么,带着这些被蒙蔽的灵魂,带着这些姓氏
带着我们森林般的眼睛,带着我们漂亮的孩子们,
带着我们奔流的热血?
抛洒的热血并不流向树木的根
但这是一种最接近的方式流向
我们自己的根
—— 注:——————————————————————————————————————
雅各,又名以色列。
罗池 译
在奥茨维辛之后,没有神学:
在梵蒂冈的烟囱,白烟滚滚——
是红衣主教们选定了教宗的讯号。
在奥茨维辛的焚尸炉,黑烟滚滚——
是上帝们的枢机团还没有选出
上帝的选民。
在奥茨维辛之后,没有神学:
灭绝营的牢友在他们的胳膊上烙着
上帝的电话号码,
您拨打的号码并不存在
或无法接通,一个接一个。
在奥茨维辛之后,有新的神学:
那些死在“焚烧炉”的犹太佬
就跟他们的上帝一样,
上帝无形亦无体,
他们也无形,他们也无体。
—— 译后记 ——————————————————————————————————————————
翻译这首诗的时候,我很难过,我真的想哭,我停下来很多次,我每一次想重新开始却忍不住颤栗。上帝,如果有的话,或者玉皇大帝,如果有的话,你又在哪里?!作为一个平平凡凡的犹太族退伍军人,阿米亥为所有犹太人一直质询着这个问题:“上帝,你在哪里?”很多原教旨主义的人士认为他邪恶,或不坚定,也许吧,也许,不知道是谁掌握了上帝的奥秘。
——枉死中国人的比这还多,但我们还没有一首好诗写到这一点。
罗池 译
在古城的一个屋顶
衣物晾晒在傍晚的阳光下。
这条白床单属于一个女人她是我的仇敌,
这条毛巾属于一个男人他是我的仇敌,
他用来擦干额头的汗水。
在古城的天空
一只风筝
在长线的另一端
一个小孩
我没看见
因为有墙。
我们已经举起了很多旗帜,
她们已经举起了很多旗帜,
想让我们以为他们很快乐。
想让他们以为我们很快乐。
罗池 译
我研究过爱情在我的童年在我童年的犹太会堂
在妇女区在妇女们的帮助下在一座隔离营后面
那里关押了我的母亲跟其他的妇女和姑娘。
但隔离营关押了她们也关押了我
各在另外一边。她们可以自由活动在她们的爱情里而我却被
关押在我的爱情,我的渴望里,跟所有男人和男孩一起。
我真想跑过那边去真想知道她们的秘密
并对她们说,“蒙祂赐福把我塑造
一切尽如祂的旨意。”而隔离营
一道镂花的幕墙洁白而柔滑像夏天的衣裙,那幕墙
在风中摇曳挂满了它的小铃铛它的长线圈,
噜噜噜响的长线圈,露露,噜噜噜低唱的爱情关押在屋里。
女人的脸庞就像月亮的脸庞躲在云里
或像满月在幕墙打开的时候:一种迷人的
宇宙的秩序。在夜里我们都说祝福
外面高高的月亮,而我
心里想的是女人。
—— 注:————————————————————————————————————————-
“幕墙”一段实际上是反讽犹太集中营里的电网。
罗池 译
当我归来我不会得到问候
不管是孩子们的声音,或吠叫的
一条忠实的狗,蓝烟也不会升起
不像传说中的描述。
对于我不会发生什么“当他
举目望去”——如
《圣经》所言——“他目睹了。”
我已经跨越了作为一个孤儿的边界。
很长一段时期来人们称我为
一个退役军人。
我再也不需要保护了。
但是我已经创造了一种干哭
而且创造这东西的人
也创造了世界的结束的开始,
那是爆裂声然后滚滚崩塌然后结束。
罗池 译
给美好爱情的忠告:不要去爱
那些遥远的东西。给你自己找一个临近的。
要建一座明智的屋子还得去找
本地的石头来把它修筑,
这些石头曾遭受过同样的严寒
而且被烘干在同样的烈日下。
找出一位来,她有金色的花环
围绕着她黑眼珠的瞳孔,她
应具备足够的知识
了解你的死亡。爱情同样存在于
毁灭之中,如同把蜂蜜提炼出
力士参孙宰杀的狮子鲜肉。
另外给劣质爱情的忠告:利用
剩余下来的爱情
把先前那一个忘掉
做一个新女人给你自己吧,
然后用这个女人剩余的
再造一个新爱,
并如此继续下去
直到什么也不剩下。
罗池 译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我听见你的足音,自东而西你走着
最后一次。而世上
失去手帕、书籍,人群。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午后还有很多小时,
你还健在;
你已裹上尸衣
第一次。
而你永远不会察觉
因为它绣满了鲜花。
(胡国贤 译)
今天,我儿子在伦敦
一家咖啡馆里卖玫瑰花儿。
他走进前来,
我和快活的朋友们正坐在桌前。
他的头发灰白。他比我年迈。
但他是我的儿子。
他说也许
我认识他。
他曾是我的父亲。
我的心在他的胸中碎裂。
(傅浩 译)
没有人把希望放在我身上。
别人的梦在我面前都关闭:
我不在梦里。
甚至房间里的声音
也是荒凉的征象,就像蜘蛛网。
身体的孤寂
空旷得容得下好几个身体。
现在,他们正从搁板上取下
彼此的爱。直到搁板空空。
于是,开始了外层空间。
(傅浩 译)
一场大战正在激烈进行,为了我的嘴
不变得僵硬,我的颚
不变得像保险柜
沉重的铁门,这样,我的生命
就不会被叫做“先行死亡”
像风中一张报纸挂在栅栏上,
我的灵魂缠挂在我身上。
风一旦停息,我的灵魂便会飘落。
(傅浩 译)
在我的桌面有一块石头刻着“阿门”,
一块三角形的碎石来自很多世代以前就被毁坏的
一个犹太墓园。其它的碎片,成百上千,
乱七八糟地散落各处,但一种强烈的渴望,
一种无尽的思念,把它们充满:
名字寻找家族的姓氏,死亡日期在探索
死者的出生地,儿子的名字想查出
父亲的名字,出生日期试图与灵魂团聚
而灵魂希望得到安息。但除非它们
能重新合为一体,否则它们得不到真正的安息。
只有这一块静静躺在我的桌面,在说“阿门” 。
但此刻这些碎片被一个忧伤的好心人
怀着爱怜收集到一起。他洗净它们的一个个污点,
给它们一个一个拍下照片,在一座大厅
要把每一块墓石重新组合成整体,
一遍一遍,一块一块,
就像死者已复活,就像拼图,
像七巧板。小孩把戏。
罗池 译
敞开关闭敞开。我们出生之前,万物都敞开
在与我们无关的宇宙。我们活着的时候,万物都被关闭
在我们体内。等到我们死了,万物再次敞开,
敞开关闭敞开。我们尽是如此。
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
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此刻
有千百万人正站在街角
和十字路口,在密林和荒漠,
向另一个指点着该在哪里转弯,走哪条路,
什么方向。他们详细地解说着该怎么走,
到那里最近的路是哪一条,到什么地方可以停下来
再问问别人。那里,然后是那里。
是第二个拐弯,不是第一个,在那里左拐(或右拐),
就在一栋白房子旁边,一棵大橡树右边。
他们解说着,用兴奋的声音,用挥舞的手势
和点头摇头耸耸肩膀:那里,然后是
那里,不不不是那里,是那里,
就像某种古老的宗教仪式。这也是一种新的宗教。
此刻,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
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死者必复活,
就像一个人想回到一个心爱的地方,总会落下
一些书本,篮子,眼镜,小照片,只是为了
他能找一个借口转回来,所以死者
他们离开了生活也必会回来。
有一次我在秋雾中
来到一座废弃的犹太墓园,但死者并未将它废弃。
那个园丁肯定是花卉和季节的专家,
尽管他不是犹太死者的专家,
但连他都会说:“他们每夜都在练习复活呢。”
罗池 译
我不是死于浩劫的那六百万 之一,
我也不在幸存者中间。
我不是走出埃及的那六十万 之一,
我是乘船来到应许之地。
不,我不在这些数字里面,尽管我的体内也有火和云,
夜间的火柱和日间的云柱给我指引 。
我的体内也有疯狂的渴望在寻找
紧急出口,寻找软和的地方,寻找裸出的
土地,寻找通向软弱和希望的太平门;
我的体内也有寻找活水的欲望,
与石头静静交谈或者与暴烈的风。
最终,是沉默:没有提问,没有回答。
犹太史和世界史
像两块磨石把我碾碎,有时
成一滩粉末。阳历和阴历
忽前忽后地跳跃,
把我的生命在恒动中设定;
有时我躲藏在它们之间的缝隙,
有时一路跌进这个深渊。
罗池 译
多年以后我才开始明白
我不能违抗什么,我必须遵从
所有的法则和诫律。
我遵从重力法则,即地心引力的法则,
用我所有的身体所有的力量和我所有的爱;
我遵从物质的均衡法则和守恒法则:
身体与身体,灵魂与灵魂,身体与灵魂。
我厌恶在我的痛苦和我的喜悦里出现真空。
我按照水的法则寻找它自身的平面;过去和未来
又循环到我身上。我站起,我用杠杆法则举起;
我开始理解,就像我的老爷车,
是什么让它工作,活塞和制动器的运动,
奖赏和惩罚,结果和播种,
遗忘和纪念,螺栓和弹簧,
快和慢,以及历史的法则。
就这样从我生命的年岁到我生命的时日,
就这样从我的灵魂到我身体的器官。
这是会堂里的一个教喻,这是给死者的
一篇颂文,这是埋葬这是复活。
就这样成为一个人。
罗池 译
那个著名的法国皇帝说,哪管我身后洪水滔天!
义人挪亚说,洪水,在我面前;
离开方舟时他宣告,洪水抛在我身后。
而我说,我就正正在洪水当中,
我是方舟和百兽,包括洁净的和不洁净的,
我是一体两性,雄和雌,
我是记念的动物和遗忘的动物,
我是美好世界的葡萄苗子
尽管我不能饮我自己酿的酒。
最后,我将成为一座高高的亚拉腊山 ,孤独而干燥,
肩头扛着一条陌生的空荡荡的方舟
装着一些爱的残羹,祈祷的废料,希望的碎片。
罗池 译
亚伯拉罕有三个儿子,不止两个。
亚伯拉罕的三个儿子是:以实玛利、以撒、还有以弗克 。
头生的是以实玛利,即“神必听闻” ,
然后生以撒,即“他笑” ,
最后是以弗克,因为他是最小的,
所以是父亲最疼爱的儿子,
是被献上摩利亚山 的那个儿子。
以实玛利有他的母亲夏甲来搭救,
以撒有天使来搭救,
但以弗克没有谁理会。
他还幼小的时候,他的父亲
总是很慈祥地唤他,以弗克呀,
以弗克啊,我亲爱的以弗克小宝贝;
但他仍旧将他做了祭品。
律法书上说是山羊,但实际上是以弗克。
以实玛利再也不会让神听见,
以撒再也不会笑,
撒拉只笑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有笑过。
亚伯拉罕有三个儿子,
以实玛,“必听”,以撒,“必笑”,以弗克,“必哭” 。
以实玛利、以撒利、以弗克利。
神必听,神必笑,神必哭。
罗池 译
我要活到所有的言辞在我嘴里变成空虚
只剩元音和辅音,或仅有元音,仅有悦耳的声响,
我体内的灵魂成为我要学习的最后一门外语。
我要活到所有的数字都被定为神圣,
不仅是一,不仅是七,不仅是十二,不仅是三,
而是所有的数字,呼雷卡战役 中的二十三个死者,
通往神秘之地的十七公里,宽限期的
三十四个夜晚,一百二十九个白天,
光年的三十万公里,幸福的四十三个瞬间
(而我生命的年时中所有的数字还是X)。
四千年的历史和四十五分钟的考试。
白昼与黑夜没有数字——但它们
也应该被计数——
甚至无穷也将被尊圣,然后,唯有如此
我才能得到安息。
罗池 译
我的父亲是上帝但他还不知道。他给我定下
十大诫律,但却没有雷鸣没有怒火,
没有火柱和云柱 ,而是温柔的
满怀爱意。他的训诫添加了抚摸和婉语:
“你愿不愿”和“请”,同时用同样的语调
吟唱着“记住”和“一定”,以及
在一条诫律和另一条诫律之间
默默的恳求和流泪:汝不可
妄称耶和华你上帝的名,不可妄称。
罗池 译
“雷拉”,夜晚,最最阴柔的事物,在希伯来语中
属阳性,但同时又是女性的名字。
太阳属阳性而日落属阴性,
阴性之中对阳性的怀念,一个男子体内
对女人的渴望。可以说:咱俩,可以说:我们。
“埃洛希姆” ,上帝,为什么是复数的?因为所有的祂
正坐在亚柯港 一个荫凉的葡萄蓬下
打扑克。而我们坐在旁边的一张桌上,我握着你的手
你也握着我的,却没有纸牌;我们
既属阳性又属阴性,既是复数又是单数,
我们饮着加了烤杏仁的阿拉伯茶,两种滋味
原先并不相识,但在我们嘴里合为一体。
咖啡馆的门背后,靠近天花板,写着:
“慎毋遗失,后果自负。”
罗池 译
疼痛的精确性和欢乐的模糊性。我在想
人们是怎样精确地在医院里向大夫描述他们的疼痛。
即便那些还没有学会读写的人也懂得精确:
这种是一跳一跳的痛,这种是
扭伤的痛,这种是咬痛,这种是灼痛还有
这种是刀割似的痛而这个
是一种隐痛。在这儿。精确地说就在这儿,对,对。
欢乐却把一切弄得模糊。我曾听人说过
在爱情和狂欢的夜晚之后:真是太棒了,
我都飞上七重云霄了。但即便是太空人漂浮
在外层空间,拴在飞船上,他却只能说,真棒,
真奇妙,我无法形容。
欢乐的模糊性和疼痛的精确性——
我要用那种剧痛的精确性来描述
幸福以及模糊的欢乐。我学会在各种疼痛中说话。
罗池 译
我在花园看见茉莉花开,香飘在秋风里,
枝斜在葛藤上。哦,多大的过失,多大的浪费,
多么惨痛的一个失败。我看见太阳浮上海面,
我看见上帝,多大的过失,多大的希冀!
我看见两只小鸟在飞机场
被囚禁在阁楼。绝望中它们莽撞地飞。
哦,多大的过失,多大的奋争,多么拼命的爱,
哦,一个没有出口的出路,一个圣灵 扑翅的异像!
而在高空,在这一切之上,一架飞机盘旋。我在努力,
它说,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努力,人们在控制塔
对它说。努力,努力,一次又一次的努力。
罗池 译
摄影家的方式是当他构思一个镜头的时候,
如大海或绵绵不尽的沙漠,
他要找一些大的或者近的东西用在照片上,
一桠树枝,一把椅,一块圆石或者一个屋角,
为了表现无穷,他会忘掉大海和沙漠
——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爱你的手,你的脸,
你的秀发,你在近旁的说话声,同时忘掉
永无尽头的距离和无穷无尽的终结。
当我们死了,这里又只剩下大海和沙漠和上帝。
我们曾多么喜爱通过一个窗口去观看啊。
别了,远的和近的一切,别了,真实的上帝。
罗池 译
我知道是多么纤细的蛛丝把我和我的快乐维系,
但凭这些纤细的蛛丝我已经给自己织成一副
坚韧的软甲,用快乐的经线和纬线
为我遮掩裸体并保护我。
但有时我似乎觉得我的生活配不上
包裹我身体的这层皮肤,甚至配不上
我用来攥紧生活的十个手指甲。
我就像一个惯于抬起手腕
窥看时间的人,即便没戴手表的时候。
有时,当最后的水汩汩流出浴缸,
在我耳中也是夜莺的歌唱。
罗池 译
甩开对丧失的恐惧我投入丧失之中的恐惧。
我再也不能待在它们之间在这个小小的
无人地带熬过我永无尽头的日子。
我的手是搜寻的手,试探的手,
祈愿的手,落空的手,
总是摸索在桌面上纸页间抽屉里
柜橱里衣兜里,找到
它们的那一份丧失。用这双
搜寻丧失的手我抚摸你的脸庞
用这双惧怕丧失的手我把你抱紧
摸索着你的眼睛你的唇,就像一个盲人
像是丈量,像是迷失,像是在丈量中迷失。
因为只有惧怕丧失的手才是爱的手。
有一次我在看一个小提琴家演奏,我发现
在他的右手和左手之间仅有的就是那把小提琴,
但这是怎样的一种之间,怎样的音乐啊!
罗池 译
每一年我们的父亚伯拉罕都带着他的儿子们去摩利亚山,
同样我带着我的孩子去内盖夫丘陵,在那里我打过仗。
亚伯拉罕带着儿子们一路远足。“在这里我叫
仆人们留下,在那里我在山脚下的一棵树上
拴过驴子,而这里,就是这里,以撒我的儿,你问我:
‘请看,火与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里呢?’
然后刚过了一会儿,你又问第二遍。”
当他们来到山顶,他们歇了一阵,吃东西喝水,
然后他带他们去看扣住了山羊角的那丛小树。
后来亚伯拉罕死了,轮到以撒带他的儿子到这里来。
“在这里我背起柴火,就是这个地方我都喘不过气来,
在这里我问,而我父亲说:‘神必自己预备
作燔祭的羊羔。’ 到了那边,我才明白说的是我。”
后来以撒的眼睛年老昏花了,他的孩子们
领他来到摩利亚山上的同一个地方,为他重述
发生过的一切,他或许已经忘记了的一切。
罗池 译
1
这是夏的结束。经过最后一波热浪 的严刑拷打,
夏供认了它的罪行,但我要说:那枯树是帝王而那荆棘
是荣光,蓟草以自身的坚硬来保持自身
就是奇迹。寄生藤比寄主更漂亮,
而葡萄的卷须干枯了还爱恋地紧依着悬钩子。
洁白的羽毛在一个洞口外证实那场惨烈的死亡
同时也证实了那巨翅搏击时的美。
条条裂口和缝沟在饱受折磨的土地上将绘制成
我一生的地图。从这里开始,鸟类观察家可以测定历史,
地质学家可以标记出未来,气象学家可以解读
上帝之手的掌纹,以及植物学家
可以成为智慧之树的内行,明辨善恶。
2
用我的手掌挤压,就像恋人拧了一把,
我检查无花果是否成熟。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对无花果而言
什么才算是死亡,是留在枝头还是烂在地上,
它们的地狱是什么以及它们的伊甸园,它们的拯救
和它们的复活又是什么。把它们吞吃的嘴巴——
是天堂之门还是阴间的入口?在很久很久以前,
树木是人类的众神。如今或许我们
成了众神,对树木和它们的果实来说。
斑鸠鸟满怀爱意呼唤着它的兄弟角豆树;
它一点也不了解进化演变之万古
横亘在它们中间,它只是呼唤呼唤呼唤着。
3
仰头的凝视想看看是否有云彩——
何以它如此轻盈一路飘浮:墙壁,阳台,
急待晾干的衣服,想望的窗户,屋顶,
天空。张开的手掌伸出去想看看是否有雨滴——
那可是最纯真的手掌,
最最坚定,最最虔诚
远胜过所有祈祷堂里所有的礼拜者。
4
飞机升上高空,欣喜归家的人们端坐
在那些离家人的身旁而两者的面孔是相同的。
思念的大气流形成了预报秋天的雨水。
在十字军的废墟,秋的红海葱盛开不败,
它的枝叶在春天里萌发,但它都知道是什么发生
在漫长而干旱的夏季与夏季之间。这是它简明的永恒。
那些纪念碑树立在亚莫迪凯和内格巴
就像在废墟中得以保存的
一份纪念。我们就是这样一个秋的民族,
纪念着马撒大的沦陷和它的自刎 ,
约大帕他和别他的废墟 以及耶路撒冷的毁灭……
尽在西墙 那里举行。啊残余后的残余。就像一个人珍藏
一双破裂的旧鞋,一只烂袜子,一些残存的字母当作留念。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等待着,要不了多久,死亡的时刻。
我们所有的生活,在其中发生着的一切,在其中来来往往的人潮,
是一道篱笆围住生命。而死亡也是一道篱笆围住了生命。
5
我望见一棵树,在秋天里它坚实的种子喀啦喀啦作响,
装满了豆荚。而一个男人的种子倾泄然后滑出,粘粘的,
最后被吞没,不发出一丝声响。
难道是一棵树的种子更优越
胜过一个男人的种子:
它仿佛在欢快地喀啦作响。干旱就是它的情歌。
罗池 译
1
纪念日诗章献给战争中死去的人。
但纪念的一代人也在减少和死去,
一半老朽不堪另一半也快要老朽不堪,
而谁来纪念那些纪念者?
2
一块墓碑该怎样打造?一辆汽车熊熊燃烧
在谷门 。一辆汽车烧成黑炭。一辆汽车的骨架。
另一辆汽车的残骸燃烧在另一个地方。
残骸上油着红色的防锈漆,红得
像火焰。残骸旁有一束干花。
干花结成一个纪念的花环,
枯骨构成一个枯骨复活的异象。
在另一个地方,很远,掩藏在树丛中,
一块破裂的大理石碑上刻着一些名字,一枝夹竹桃
遮挡了大部分,就像爱人脸上的一缕长发。
但每年一次那枝条被拂开一旁那些名字得到呼唤,
而蓝天下一面旗帜悬在半杆,欢快地翻卷
像一面拉到杆顶的旗——那么轻盈,那么安逸,
享受着它的色彩,它的风。
而谁来纪念那些纪念者?
3
一个人该怎样出现在悼念仪式?立正还是鞠躬,
像篷布一样坚韧还是像哭丧者一样柔弱,
像罪人一样低头还是仰首藐视死亡,
是两眼翻开像死者一样呆滞,
还是闭上眼睛就像在观测体内的星空?
而悼念的最佳时段是什么?是正午
阴影躲藏在我们脚下的时候,还是黄昏
当阴影延长,就像我们的渴望一样
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就像上帝?
4
我们在这种活动应该唱什么?从前我们唱山谷之歌,
“在贝塔阿尔法 和拿哈拉之间,
是谁燃起篝火是谁在这里牺牲。”
现在我知道是谁燃起的篝火
我知道是谁牺牲在这里。
他是我的朋友。
5
我们应该怎样哀悼?按大卫给约拿单和扫罗的挽歌,
“比鹰更快,比狮子更强 ,”我们应痛哭失声。
如果他们真的比鹰更快,
他们会高高翱翔在战争之上,
而不会受伤害。我们可以在地上仰望他们然后说:
“看那雄鹰,这是我儿子,这是我丈夫,这是我的兄弟。”
如果他们真的比狮子更强
他们还能继续作雄狮,不会像人一样死去。
我们可以亲手给他们喂食
并抚摸他们金色的魂灵。
我们可以把他们领养回家,深情地说:
我的儿,我的夫,我的兄弟,我的兄弟,我的夫,我的儿。
6
我去参加尤德的葬礼,他被炸弹炸得粉碎,
在很远的地方,一场新战争的新死者。
人们对我说要去一个新的殡仪馆:
“就在那个大奶牛场过去一点。
如果你跟着牛奶的气味走
肯定错不了。”
7
有一次我跟我的小女儿一起散步,
我们遇见一个人,他问我过得怎样我也问他
过得怎样——像《圣经》里说的。后来她问我,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我说,“他跟我一起打过仗。”
她点点头又问,“如果他跟你一起
打过仗,那他怎么没死却还好好活着呢?”
8
没人听说过茉莉的果实。
没有哪个诗人赞美歌唱过它。
人人都陶醉地歌唱茉莉的花朵,
它的郁郁浓香,洁白花瓣。
但它顽强的生命力,
像蝴蝶一样短暂像群星一样长久。
没有听说茉莉会结果。
而谁来纪念那些纪念者?
罗池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