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泉(1941—),原名张新荃,生于四川富顺。曾任《星星》诗刊常务副主席、编审。出版的诗集有《男中音和少女的吉他》、《人生在世》、《鸟落民间》等。
不必 | 事到如今 |
火葬场的烟囱 | 仿真时代 |
所谓写作 | 盗贼来访 |
忘掉一个人 | 一个盲人在爱他的孩子 |
飞来的一只蜻蜒 | 小街上的孕妇(向母亲们致敬) |
有些书徒有其表 寒碜得只有一页 封面 如同有些人不仅是单薄 你对其生出的骇异反胃 会使部分心理致残 我赞赏王小妮的一句诗 不认识的人就不必认识了 同理没兴趣的书就不必细看 一生中只有几本书和你有关系 他散发的气味和魅力 让你一拍即合入心入眼 他分期出现在你的生存中 来催化你来激活你 给你另一种呼吸另一片蓝天 那种契合的欢愉就是缘分 他言说时的睿智与亲切 充盈至每个标点…… 因此一生中不必读许多书 有些浏览浏览就行了 有些不妨对他做个鬼脸
这当然是一种结果 用形体诠释这四个字 应该耸肩摊手无可奈何 童颜变鹤发是一种 生米成熟饭是一种 泪出来时只有一滴 因为要流就注定成河 长喉结和乳房是必然的事 单眼皮割成三眼皮是偶然的事 回到从前不可能 每一嗓从前都是童声 还在唱“排排坐,吃果果……” 叹息是另一种吹 能灭掉一支开花的烛 也能点燃世事的 万家灯火……
世上的箫只有这一支 无孔 谁在夜以继日地吹 把一炉红焰和火中睡者 吹得花枝招展春意融融 一首“回家”的曲子 活着时谁也没听懂 待到双眼闭了在火中躺下 旋律才响彻苍穹 都要被这支曲子接走 彻底卸下身上的负重 哭着来到人间 又被红尘深埋的我们 终要被箫声扶起 跟随一个个音符 袅袅升空…… 大音希声大箫无辞 今夜谁在睡火? 零点——立冬
水印和暗处的伟人头像 已仿制得天衣无缝 面值愈大的钱币 愈有理由让我们 诚惶诚恐 一个农妇为一张二十元的假币 在市场上哭完了一生的泪水 一头注水猪在长夜里 痛得自寻屠刀 至于用炭粉喂出的乌鸡 据说已黑至每一根睫毛…… 无边无沿的仿制业 正突飞猛进 重阳节无须九月九 嫁接的茱萸 真实得怀念欲滴 踏一座人造的土丘 就算登高
写作其实就是码字 就是自言自语或对人说话 我属于后者我倾吐的对象 首先是我的好友亲朋 我的窗前月盆中花 述说心中的风吹草动苦夏寒秋 我忠于自己的口型手姿 一些夸张和浪漫刚露头就自惭形秽 一群巧辞妙语才到舌尖就被我扼杀 我当然想感染听众并达成交流 从一团抹布走向生存的千丝万缕 剥一只人造翅膀现出来井底之蛙 我也会抒那么一点点人之常情 但绝不手舞足蹈呀噢哦啊 只不动声色地在听众眼底, 催开一朵最多两朵感动之花 峰回路转时我有意缄口不言 恭请他们去沉思或惊诧 让简单朴素的语汇仪态万方 我挽弓有术放箭有靶 像对人说话一样伏案写字 我常常从稿纸上抬起头来 用他们的表情验证我的笔力 因为亲近和平等才没有人在乎 我文字的潦草嗓音的沙哑…… 口无悬河只有一脉小溪 刚好匹配低处的谷子芝麻 风采不如演说者但毕竟大同小异 异者他们在台上我在台下
大约凌晨四点 他们在我客厅的沙发上 安然就座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们擦汗、扔餐巾纸 喝啤酒、啃苹果 这伙人胃口好,兴趣也广泛 翻检书报,还揉了揉 我刚写完的小说 从遥控器的被挪动 猜测他们再放肆些 就可能看影碟、唱流行歌 他们是如何进来的 实在是一个谜 那么,在他们的眼里 根本就无所谓门和锁 出张家,进李家 步履平静,心态祥和 那晚我意外地取消了 坚持多年的梦游 否则我会视他们为 来访的文学青年,热情地为之授课…… 吃饱喝足,他们还来不及 检阅我的全部家私 消防车就尖叫着开来 ——对面的七楼B座 突然失火…… 凌晨四时五十分 我在现场写完这首诗 决定一稿两投—— 110和派出所
忘掉一个人 是一次郁郁的潜逃 你企图背向往昔 往昔却是一个 巨大的圆 三——百——六——十——度 都是那人 都是那人 都是那人 都是无所不在 清晰异常的细节 新鲜挺拔的细节 将你掩面的手背 击——穿 用口红涂改嘴形? 用时装盖住伤瘢? 遗忘其实是一只 智力低下,身体孱弱的 羔羊 因了昨日青青的咀嚼 便逃不出命定的归宿 踩着喘息的尾巴 喘——息—— 前面依旧是 绿得伤心的 草原 忘掉一个人 你竟要耗去一生的时间
像爱一枚小小的果实 他用手一点点摩挲 从孩子的五官 到小腿到胳膊 (他摸得出色泽和瘢痕吗 青涩或芬芳,蓬勃与孱弱) 他的手有些颤抖 除此之外都很静 静在此时此刻 是不是一支嘹亮的歌? 现在,他用嘴去亲那双眼 用吻,去迎那双眸子中的 丽日、长河、鸽哨、花朵 (鸟翅和炊烟是纯甜的吧 一队白羊从虹桥上走过) 下午。公园的一把长椅上 一个盲人在爱他的孩子 (一批巡航导弹亲吻科索沃) 世界一如既往。生存的环扣中 谁已溺水?谁在喊渴?
想象它是世界上最后一只 最后一只蜻蜒 飞来,停在我的书上 这是一本名叫《心灵学》的书 这是南郊的一个下午 一只蜻蜓突然来访 略去一切礼节与我亲近 老实说这本书有些深奥 那是关于人的并不包括它 但它直接飞来停在某一页 这就给了我欣喜也给了我 打量它思考它的幸运 一架有生命的直升机 却喜欢自然优雅的静 它飞不高,高处不仅寒冷 而且风大,内中有啸叫的秃鹰 其次是蜻蜒好奇,不谙世事 处子般这里看看那里停停 刀刃它也敢站上去 它熟悉善良,却不认识陷阱 最后是蜻蜓与这个世界 总是若即若离,不知什么缘故 对一朵花,一潭水 只是点到为止,绝不投入 它的来和它的去一样轻轻 它是那种我们很难再做的梦 很难再看到的花朵 再听到的谣曲 它是从宁馨的家园深处 照过来的一盏灯......
大大咧咧的三个孕妇 常常走在一起 隆起的裙装如城堡 即使坦克开来 也不会回避 她们耳语,玩指腹为婚 放肆的嘻嘻哈哈 把一条小街弄得十分喜剧 她们臆想中的孩子 一出世就能跑能跳 就会唱“小燕子,穿花衣……” 她们隔着幼儿园的栅栏 观赏园内的芬芳天使 并择优组装自己的宝宝—— 帅鼻子。酷酒窝。双眼皮…… 她们看得如痴如醉忘乎所以 眸子里盛满真正的诗意 这时就有小脚或小拳头 在她们的肚子里“肇事” 是警告,也是无声的抗议…… 走出幼儿园的三个孕妇 快乐得气喘吁吁 她们喷发的母性和爱心 足够下一场伏天的阵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