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韵生涯短暂 寄故乡 徽章 梦 祖国 处决的枪声 寄俄罗斯 轻轻的喧响声 致未来岁月的读者 眼珠 我干了件坏事…… 头顶是雪光…… 我曾经酷爱…… 燕子
音韵生涯短暂,如残霞云霓,
我的诗句力避荒腔野调,
我的后世子孙个个目光挑剔,
未必记得我外号叫飞鸟。
我们将在页末的附注中生活,
怎么办? 缪斯,我的生命……
我不能出声,不能向人们诉说
对上帝应当要心怀虔诚。
透过我们五彩缤纷的窗帘,
波浪状的圣灵将会显现;
昼夜盛着生命泉与星光酒,
它们是两只神奇的玉碗。
不能出声,不能说话,随即
我会忘记我苍白的霞光,
我把自己的余辉奉献给少女,
这姑娘头一个把我遗忘。
纵然如此,缪斯,我幸运……
你温柔安静,我不悲戚,
不理会日常歌声的纷繁杂乱,
你以为那是多余的词句。
1923
(谷羽 译)
有夜晚是为了思索和抽烟,
为了透过烟雾能和你交谈。
好……老鼠爬行沙沙有声,
窗户里有很多星很多房顶。
我抚摩着一条骨骼在胸口,
故乡啊,这定是你的骨头!
我的胸中积存着你的空气,
我把自己的诗章奉献给你。
蓝幽幽的夜晚巴掌鲜红,
守护过你复活节的神灯。
双脚脚掌一直深深思念,
思念你长满蒺藜的旷原。
整个身体不过是你的投影,
心灵就像涅瓦河上的天空。
抽一会儿烟,躺下,睡眠,
一合眼就嗅到了你的春天:
房屋的角落,难忘的橡树,
平展展如同耙过的沙滩土……
1924
(谷羽 译)
祖国的大地刚刚远离,
幽暗苦涩望远镜长叹,
它发现云缝中星斗汇聚,
形状像一把金刚石长剑。
我发誓珍惜自己的思念,
从此后每当把往事回想,
黑土地上空的闪光长剑——
成了我放逐生涯的徽章。
1925
(谷羽 译)
漂泊流浪,夜宿在异国他乡,
我对同行的旅伴们凝神观望,
倾听他们忧伤的言谈。
我从流亡者的身上寻觅征兆:
谁能回归祖国,谁无缘看到,
谁将在异域入土长眠。
但愿能判断。须知漂泊者注定
惟有做梦时才能回国,而做梦
什么也不能够改变。
何必隐瞒——常常有这种情景,
我一次次做着美梦:在梦境中
从火车站直奔家园,
坐也坐不住,站直了身子赶车,
熟悉春季里车辙的每一次颠簸,
四轮马车拼命奔跑,
飞驰,我光着头,没有戴帽子,
穿一身白衣,与你的头巾相似,
满怀心事默默祷告。
上帝呀,我真想寻觅出征兆:
谁能回归祖国,谁无缘看到,
谁将长眠异国的土地。
但愿能知晓。蹉跎岁岁年年,
有信仰的人们依然满怀期盼,
可就连我也常常悲戚。
能给人安慰的往往只有梦。
俄罗斯的州,俄罗斯的城,
俄罗斯的集镇乡村,
整个俄罗斯啊都化成了梦境,
数也数不清的漂泊流浪的梦——
当异国他乡夜静更深。
1926
(谷羽 译)
祖祖辈辈我们把俄罗斯
称作我们不朽的幸福,
从没有见过更美的地方,
虽说游历过许多国度。
无论道路会通向何方,
我们总梦回俄罗斯大地。
放逐,你的毒刺何在?
异域,你有什么吸引力?
我们熟知这样的祈祷,
祷词让心灵在夜晚放松:
知道俄罗斯不朽的缪斯,
不露行迹的和我们同行。
对祖国旷原的森林涛声,
我们由衷地说声“谢谢!”
为林涛引发的离愁别绪,
为森林谱写的每一首歌。
在域外偶然落脚的寓所,
放逐者的梦境平静安逸,
俄罗斯总是环绕在四周——
像风,像海,又像奥秘。
1927
(谷羽 译)
没有刮脸,冷笑,苍白,
西装上衣还算是干净,
没系领带,一颗小铜纽扣
贴近喉结扣紧了衣领。
他等着,能够看到的
只有光秃的高墙围在四周,
草地上有个铁罐头盒,
还有瞄准的四条枪的枪口。
他就这样等着,不止一次
冲那些名字冷笑,眨眨眼睛,
他等待着镁光灯突然一闪,
照亮那些不长眼的白面孔。
完了。刺痛的钢铁闪电,
石头一样冷酷的黑暗,
盘旋在无底深渊上空,
哭叫的天使已神经错乱。
1928
(谷羽 译)
秉性严谨的地理学家
在我手掌上尽情勾勒:
这条条纹路全都通向你,
脉络是你的大江与小河。
我像个盲人用清水洗手,
能触摸到大地上的万物,
借助于你呀,我的祖国,
这就是我何以觉得幸福。
倘若那是真的,两天前
我在睡梦中产生了幻觉:
最近一个无忧无虑时刻,
你在别的国家找到了我,
像在中学倾斜的课桌上,
如地图一样你缓缓展开,
刚刚触及到家乡的土地,
我就在你旁边躺下身来。
1928
(谷羽 译)
这是一座海滨的小城,
当你在阴云密布的夜晚,
伤感地顺手推开窗棂,
轻轻的喧响声来自天边。
你侧耳谛听,仔细分辨,
海在喧响,海思念陆地,
你的心关注夜海波澜,
对倾听的心须倍加珍惜。
一整天听不见大海涛声,
白昼不请自来业已消遁,
就像玻璃板上酒杯空空,
叮叮咚咚地响了一阵。
再次置身于无眠的寂静,
你把窗扇尽情地敞开,
这世界广阔而又安宁,
你可以独自陪伴着大海。
静夜中并非倾听海涛声,
我用心聆听另一种喧腾:
那是祖国轻轻的喧响声,
是她的呼吸,她的律动。
喧响中的口音各有差别,
那么亲切,却突然沉寂,
有人吟唱普希金的诗歌,
而难忘的松林如诉如泣。
喧响中有慰籍也有欢欣,
有对放逐者的深情祝福。
然而白天听不见这声音,
嘈杂的白昼总忙忙碌碌。
不过在午夜的沉寂时刻,
不眠的耳朵会久久聆听,
聆听着祖国和她的动静,
聆听她永生不死的心灵。
1929
(谷羽 译)
你,未来岁月的开朗居民,
你,古风的爱好者,在约定时刻,
你偶然来打开了诗歌选本,
这些诗不该忘却,但早已被人忘却。
你不妨像一出戏剧中的丑角,
按照我那个时代的趣味化装。
支起双肘,听吧,缪斯的螺号——
往昔的岁月是多么响亮!
十六行诗句,戴着椭圆形的冠冕,
附带业已模糊的图片……厌弃吧!
你尽可厌弃那衰迈的语言,
厌弃我的洁癖和我的贫乏。
我在此与你交谈。你无法躲避。
穿过茫茫昏暗我贴近你的胸脯。
你觉得寒冷:这寒冷来自往昔……
再见吧!我已经感到满足。
1930
(谷羽 译)
一个人终于浓缩为
一只巨大无比的眼珠,
没有脸,没有额,没有眼睑,
身体的侧面轮廓更是看不见。
有恃无恐地俯视大地,
(它完全不像那张笑脸,
笑脸从汪洋大海中升起,
一团火焰,闪耀着光斑。)
这眼珠看不见山,看不见浪,
看不见清澈明亮的海湾,
看不见云中无声的摄影机,
看不见庄稼和葡萄园。
当然,它不看食堂的角落,
也不看亲人们脸色如铅——
它在寂静中转动、巡视,
却对一切都视而不见。
永恒与物质已失去界限,
想必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万事万物都不用大写字母,
超凡入圣的眼珠何必再看?
1939
(谷羽 译)
我干了件坏事,十恶不赦,
我是个恶棍,还是生性放荡?
我让整个世界神魂颠倒,
为我那可怜的姑娘*而发狂。
噢,我知道人们害怕我,
又为我的魔法而奉承夸奖,
他们着迷中毒已不可救药,
因我的艺术而纷纷死亡。
多么滑稽,在篇章末尾,
违背了校对和时代的愿望,
我亲手雕凿的大理石上
竟有俄罗斯树枝轻轻摇晃。
1959
* 指长篇小说《洛丽塔》的女主人公。
(谷羽 译)
头顶是雪光闪烁的峰巅,
面对这些落叶松与云杉,
在我看来,生存的屈辱
尚可忍受,不怎么讨厌:
也许显得有些呆板单调,
但无疑生活得更有尊严,
在此地了却不幸的一生,
距离我的永恒十分遥远。
1965
(谷羽 译)
我曾经酷爱古米寥夫*的诗篇!
可如今已不再翻阅浏览,
但有些诗句铭刻在我的脑海,
诗意充盈有无尽的内涵:
“我会死,但不死在夏日凉亭,
不是由于炎热或暴饮狂餐,
我会像天庭的蝴蝶陷入罗网,
死在荒蛮的野山之巅。”
1972
* 古米寥夫(1886 —1921) ,俄罗斯阿克梅派诗人。
(谷羽 译)
有一天傍晚我们两个
在一座古老的桥上站立,
我问你,让你告诉我说,
可会至死记住那只燕子?
你听了回答:那是当然!
我们两个是怎样哭泣,
像生命飞逝一声悲叹……
到明天、到黄泉、直至永远——
那一天,在一座古桥的旁边……
选自长篇小说《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