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甫盖尼·卡拉肖夫(Евгений Карасев 1937-),诗人,生于1937年,战争中成为孤儿,被送到孤儿院,随后,由于各种原因被判过7次刑,在狱中度过了20年。作品发表于《新世界》、《阿里翁》、《乌拉尔》、《莫斯科》、《文学报》、《明天报》等,1998年出版诗集《没有宗教信仰的负担》,2000年出版诗集《控方证人》。现居特维尔市。[晴朗译]
倾斜的雨水 远方 乘车费 偏爱 在边缘 学校 有风的日子 森林里 孤寂 啄木鸟 命运的捉弄 羞怯 在幸福的河岸 控方证人
雨水打湿了对面的街道, 没有溅湿我的衬衣。 划分出地盘的狗们 通常也会如此嬉戏。 这也许能带来不小的快乐—— 炎热中,温度计都要被水银涨爆, 走过漫漫征途 在短促而新鲜的暴雨下伫立片刻。 房子用脱落的白铁皮的 轰响来迎接我,它用力敲打着,破旧不堪。 就像一个久久等候的女人 雨水走过了另一条人行道。
被那责备的记忆 以及沉痛的情感召唤, 你觉得自己正登上教堂的台阶 或像一只被击落的小鸟, 我徒步来到童年故地—— 来到乡村看望外婆。 如同遭遇暴君统治之后—— 我变得怕冷。 傲慢的风 驱逐着茫茫尘土。 我不知所措, 打量着破败的老家。 没了水井,没了房屋—— 只有苍鹰滑翔。 这边是熟悉的小河 那里是踏出的小径。 在心灵的疼痛面前 其他的痛苦都变得暗淡。 ……我害怕返回童年—— 不知道应该找谁。
蹲在监狱里,大墙外铺设着电车轨道, 我痛苦地倾听城市的声音,如同野兽,被赶入栅栏。 在心中逐一想像,拿什么来换得 那乘坐轰鸣的车厢的幸福。 爱车,阳光海岸的别墅,闻所未闻的巨款, 瓷器,名画,罕见的钱币—— 假如我拥有那些东西的话 我会全部付出,毫不犹豫…… 多年之后,我是多么喜出望外, 我乘坐上久久期盼的电车,像陶醉于节日的中心。 “票价——三戈比”,我读到一则不值钱的启事。 这样,我不难计算出自己的差距。
我不喜欢那些主要的道路, 画着线,镶着边。 眼睛会为此疲劳,像面对竞赛的圆形场地。 吸引我的是乡间土道,它的道畔。 可以垂钓小鱼,打打猎物; 野果子悬挂到最后一枚。 在这里,你感觉自己就是先驱, 而在有路标的公路上——你成为不知谁的追随者。
独自从黑夜走出来, 从淤泥覆盖的底层走出来, 我惊恐地对女儿说: ——不要玩到太晚!—— 我曾被押送着走遍俄罗斯 与那些人一起,他们惯于偷盗,诈骗, 我教导儿子: ——半夜别走那些可怕的街道!—— 看得出,我们达到了极点, 达到了最后的界限, 如果我,独自一人时, 我会害怕窗外的黑暗。
给区里的一名拒绝者仔细写好命令, 中队长解释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操心事): 他无缘无故就逃岗, 食品供应要定量,要按季着装。 多么精雕细琢的文本! 这语言既怡目,又悦耳! 从这位辅导员的文字中 我掌握了写诗的手艺。
有多少朋友我已经永不能遇见, 那些男孩子,我的小友们? 有风的日子我站在河岸上, 河水泛起泡沫,浪峰翻滚,变成白色 我想起:在那棵橡树上,我们渴望了解永恒, 一群无知的淘气包,用刀子刻下自己的名字。 我走近那棵树。伤疤已完全愈合, 那过于自信的符号还看得见。 我突然醒悟:这不是虚荣的妄想—— 是诚实地渴望巩固我们的关系,和友谊。 ……而河中波浪始终奔流着,尽心奔流着,不知疲倦 泡沫飞溅的白浪,就像刨子推出的刨花。
森林里,我站在一座庞大的蚁巢旁 观察它的居民的生活。 我设想那是一个国家,拥有同一信仰, 恰如亲兄弟,面孔相似。 他们中没有富翁,也没有穷人, 大家都穿着相同的服装。 他们共同分担病痛,不幸。 一起关心孩子的成长…… 望着这些不知疲惫的劳动者,我这样幻想, 我忘记了:不久前我还见过这样的蚂蚁: 在闹钟声醒来;狼吞虎咽地吃完不变的早餐。 急忙奔向工厂,他憎恨自己的蚁巢直到心绞痛,直到昏迷不醒。 看得出,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这不亚于恐龙灭绝, 如果我羡慕那些毫无个性的小虫。
木房子空空如也。风走来走去。 泛黄的照片上,看得出,是房子的主人;他们之间——是小淘气鬼, 靠着墙根,像生锈的合页上的门, 一只长脚秧鸡忧郁地咕咕两声。 四处残留着不久前生活的痕迹—— 几把勺子,几只小碟。 我觉得,这些物件都带着压抑的责备看着我, 就像被遗弃的狗或者猫。 是什么迫使人们抛弃热爱的家园? 招募者的承诺?模糊空洞的计划? 寂静。只有长脚秧鸡 忧郁地慢慢哼唱自己的歌曲。
心中暗暗诅咒拥挤的公交车, 我前往松林不是闻松香或开花的薄荷。 我的愿望有些古怪—— 去倾听啄木鸟的声响。 即便我不来——他却永远在老地方。 他沉寂片刻,望着外来者, 又重新自己的劳动号子, 近似参加无产者的游行。 在这单调的声响中是什么把我吸引? 他不招呼别人相助,不请求有人来倒班。 在勤恳、庄重、持久的敲击声中, 我感到一个讨厌的单干者,有打通那堵铜墙铁壁的希望。
我从刑事犯的世界进入了作家团体。 与极度危险的累犯相比,区别在于, 他们熟知与生命相关的一切事物。 一旦被发现,如同冰人,人们都仔细研究。 与文学的兄弟功课相比,这是最原生的材料: 在那里审判就是“婚礼”,金钱就是“奔萨” 为了继续歌唱 哪怕再一次回到那大门洞里。
我曾七次站在法庭上;也曾蹲过劳改营, 在那里,我的邻居死在破床板上,人们不急于 向领导汇报,还算作活人,以便 领取多余的一份粮食;于是我 与死者并排睡在一起,暂时是按人头点数 相信不会凭气味发现死人。 我从那制度严酷的地带逃出来, 在禁区中冒着被枪毙的危险; 与死刑犯们同在一个车厢里受罪,他们 被押往执刑的地点。我待在 单身囚室,形影相吊…… 现在,像最后的公子哥儿,撕碎手中的 诗歌笔记本,我羞怯,犹豫不决地 站在《新世界》编辑部的门口。
阳光,小河—— 宁静宜人。 小鱼儿的影子游动, 却不见小鱼儿。 看惊慌的银片一闪而过—— 没有了踪迹。 仿佛抛出去的硬币, 多希望它再返回这里。
开始当小扒手时,我还是个半大小子, 第一次被逮到警察局,我知道了, 我的手上有与众不同的指纹。 对小偷来说,这样的独特性是大害,是灾难, 是终生的不幸。 在自己悦耳的叫声中我试着割破,摧残 那独一无二的花纹,那种痛苦,仿佛遭受刑讯。 但是,那被摧毁的花纹很快显现,像在油污的纸币上, 带着背叛的独特性。 于是,我动用刑事炼金术的成果—— 用石灰、氯酸钾毒死控方证人。 经过类似的程序,该死的纹路 又恢复原状,就像永不服输的良心的证明。 ……我不会拼命区分谁是窝囊废,谁的嘴脸丑恶—— 从早我就不喜欢,人们好奇地紧盯着你看。 只有在诗歌上尽力与谁也不一样, 就像法庭上他们对待我的指纹。